若他一味的只知道刚直,那他不可能迈过那么多风波——张杜之争,私印失窃,父亲亦对“末帝秘藏”有些阴暗打算,未婚妻摇身一变成了邪派护法……桩桩件件,都有可能绊倒他,但他一路上皆大步迈过这些沟沟坎坎,一往无前,去往更远更高之处。
因为他明白,只有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才有可能以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来保证正义得到最大限度的维护。
他可以通融,懂得忍让,明白取舍,同时心头也有一杆秤,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的心头一动,霎时间对面前这个人涌起了无限的爱怜。
这一路上,他不断地在失去,但他并没有退缩,也没有怯懦,甚至没有沉溺于己身的伤痛而踟蹰不前。
她曾经爱他清正,曾经爱他勇敢,曾经爱他执着,当然亦曾爱他大义凛然。
自然,也曾爱他一腔赤诚,满心真情。
然而此刻,她只能目送他匆匆留下一句“若晏世子有心,可从此查起”,便转身离去。
两人共同站在这山坡上的时间,尚不足一刻。
谢琇将那只香炉重新埋入墓前的浅坑中,瓷碟重新摆好,还从旁边的野果树上摘了几个果子,在瓷碟中垒好,聊做供品。
然后,当晚间她将盛应弦提起的要点转告给晏小侯时,晏小侯并没有眼前一亮,反而因为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愈发晦暗了。
谢琇:……?
“哈……好个盛六郎!”小侯爷冷笑了一声,随手将腰间的玉带解开,啪地一下丢到了窗下的榻上。
谢琇:“……盛六郎怎么了?他不是告诉了你此案的要点之一吗?”
小侯爷本来还好像带着几分闲气,扯开外袍衣襟、更换燕居服的动作也有一点大;但听了他这位总是温言细语、仿若满腔柔情的夫人,用反问句直截了当地把他的话堵了回来,他拉开衣襟的动作忽而一顿,有点不敢置信似的慢慢转过身来。
谢琇:……!
说话就说话,换衣服就换衣服,把中衣的衣襟也拽得松松垮垮的,算怎么一回事啊!
她差点条件反射地把双眼闭上。
但这么一来,未免就暴露了她的情意全是伪装出来的;她只好控制住自己那种有害的冲动,反而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她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有点冲,遂刻意放柔了声音。
小侯爷稀奇地盯着她,盯了好一阵子,忽然意味不明地发出呵的一声轻笑。
“没什么。”他轻飘飘地说。
他又转过身去,脱下外袍,披上摆在床头的燕居服,一边穿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是觉得盛六郎那等大好人,难得肯松一松口,给我们泄露一点线索,因此觉得我这么抱怨,是没有良心?”
谢琇:“……这又是从何说起?”
小侯爷的语气带着一点难得的尖刻,让她感觉有点陌生。
可是他掩饰得很好,并没有表现得太过刻薄,也就没有引起她的强烈反弹,只是心头闪过了一丝异样。
小侯爷慢吞吞地拉上燕居服的双襟,头也不回地说道:“盛六郎是个聪明人,情知张家已被皇上防备,在此案重审中会被限制,他就索性将关键线索通过你递给我,因为我是被皇上推出来平衡势力、与张家相争之人,我去查,说不定也能有个结果,而不必担心会被皇上所忌……”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刚刚谢大小姐脱口而出的那两句反问,让敏锐的他略微感受到了一点谢大小姐潜意识里对盛如惊的信任,因此他笑了一笑,语调变得有一点讥诮。
“真是想不到啊……正直如此的盛六郎,也有这么深的心机。这样一来,他可避开那些被大理寺为难的难堪局面,又可以不去触动皇上对他的宠信,惹来疑忌。哎~怎么什么好事都被他给占着了呢~”
他拖长了尾音,似笑非笑地说道。
谢琇:!!!
她是没有想过有这种可能吗?不,她是不愿意这么去想。
她绝不愿意相信她的盛六郎,她的薛霹雳,她的弦哥……会有这样深暗的心计,就连晏小侯也要利用起来。
她知道现在不是跟小侯爷辩驳这个的时候,可是她的脸色已经无法遏制地微微沉了下来。
小侯爷精乖伶俐,自然立刻就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气场变化。
他不急着立刻回头去看她,而是施施然将衣带慢慢系好,又整理好微乱的头发,道:“……你很失望?”
谢琇:“……为何这么说?”
小侯爷终于把自己重新打理得闪闪发光,这才满意地转过身来。
“因为……”他用一种慢悠悠的、类似唱戏的调子抑扬顿挫似的说道,“娘子怅然若失,为夫深心甚忧啊~”
谢琇眉心微微皱起,没有说话。
第30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7
而晏行云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反应, 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往后懒洋洋地一靠,右手支在榻上摆的矮桌上,以食指一下下点着桌面, 发出“笃笃”的、有节奏的响声, 拖着声音用戏腔又道:
“有日月朝暮悬, 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谢琇:“……”
他还真的自己摆开架势唱上戏了。
这几句戏文的大意是说天地明明应当清平公正,但为何却把坏人和好人都搞混了。
晏小侯唱得起兴, 索性改了后头的戏词,道:“天地也,原也是怕硬欺软;英雄也,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这两句的意思就更加明晃晃了, 几乎等于直接指着盛六郎的鼻子在讽刺他顺水推舟,欺软怕硬。
谢琇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得淡然无谓一些, 或者轻描淡写地笑一声说“郎君会错意了”, 但她现在几乎连面色都僵硬了,更加拿不出一丝一毫的演技来遮掩自己的反应。
盛应弦不是这种自己遇事不敢沾手, 就把棘手之事都推给别人, 借旁人之力来行便捷之道的人。
……而且,晏小侯眼下不是还需要从盛应弦指缝里漏出来的线索吗?就这样背后开嘲讽, 也太让人火大了吧?!
谢琇感觉自己拳头硬了。
她忽然弯起眼眉,十分灿烂地冲着小侯爷一笑。
小侯爷当然并不知, 她有个奇特的习惯,就是愈生气到濒临爆发的时候, 前一瞬间就会笑得愈是灿烂。
然后下一秒爆炸,能把对方炸个灰头土脸!
谢琇道:“不意郎君还有如此雅兴,既如此,我是一定要和上一和的。”
小侯爷:“……哦?”
他听起来也开始有点感兴趣了,毕竟这种传统的“恩爱夫妻”梗之一,就是“吟诗唱和”。
不过他之前怀疑以谢大小姐前二十年接受的教育,唱和的时候只怕全是在诵经。于是他就十分干脆利落地打消了用这个梗在外头装一装恩爱的念头。
没想到今天竟有意外惊喜。
他充满兴味道:“那我自是要洗耳恭听的!”
谢琇又是朝着他弯了一下眼眉,纤指伸出,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像是在把握着调子,停顿了一霎,忽而开口曼吟道: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有道是英雄计短,痴人堪笑——作甚么替人逢山铺路?到头来只落得遇水拆桥。呀!及待要,过河时,千尺荒烟,无处觅舟,苦无计、浑把白头搔。少年人一时意气高,此时一笑,他日还恼。”
这一段杂七杂八,起初几句还有前人《山坡羊》的俏皮,小侯爷亦含笑听着;可渐渐地,他的脸色就变了。
到了唱词的后半段,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他狠狠地拿眼睛瞪着那位隔了半个房间,安坐在八仙桌旁,用指尖敲着桌面,一脸悠闲自在的小娘子,恨不能在她的脸上盯出一个大洞来。
但她却好似浑然未觉,微阖着双眼,摇头晃脑唱得还很开心,一段唱词下来就没见她打过磕绊,显然是已经在心中构思好了,也想清楚了后果,这才从从容容地开的口。
晏行云又气又怒,但那桩棘手的“蟠楼案”还如同一柄利剑般高悬于他的头顶,而他全无头绪,还不得不着落在她身上去找线索;因此他欲要叱责她一句、或是干脆打断她,却又束手束脚。
……有恃无恐。
他的心头忽然冒起了这么一个词来。
原本他以为谢大小姐是这桩错有错着的指婚之中,更加好的那一个选择。
她自幼养于京外道观之中,于京中各方势力都毫无一点牵连;而她又不曾在成长的过程中被父亲、外祖家或哪一个好友的感情所牵绊而影响了判断力。
和京中的贵女相比,她宛然有天生自长的一段自然潇洒之态,有杂花生树、春水乱流、随心所欲却又不失分寸的适意之美;有着这种奇特的成长历程,她不但学了很多偏门本事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而且行事风格旁出斜逸,常有别出心裁之举,却有破局之能。
即使是世家联姻,也不可能找到一个眼下比她更加适合他那野心勃勃的未来大计的妻子。
当然,他从来没有真正向她表示过自己的这种满意。
合作伙伴而已,需要时时刻刻都把赞美挂在嘴边吗?
他虽然不曾以自己这个“遗珠”身份为仗恃,横行京城毫无顾忌,但好歹也是庄信侯世子,领的又是云川卫指挥使这样的实职,自有一点年少得志的自傲之心。
虽然他一贯长袖善舞,然而这世上,需要他认真去讨好的人,其实极少。
他自认为这位不得不与他绑在一起的庄信侯世子夫人,是不在其列的。
可是,他并没有想过,这位总是温和地、柔婉地、从容地、灿烂地……对他笑着,总是聪明地配合着他的意图,在外人眼中表现得对他极为信任、情深似海,仿佛这一段姻缘果真是难得的良缘,而她出于对他的信赖而依靠着他、支持着他、纵容着他的小娘子,一旦冷漠下来,竟然会是这样的。
她给他发的刀子,并不锋利,甚至有一层温柔的外壳包裹着;然而在她的笑容里,那刀子扎到了他的身上,却深深地刺破肌肤,刺到了他的血肉内里,痛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那种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刺痛感,狠狠侵袭了他,仿佛终于短暂地掀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迷雾,让他有那么一霎,看清了她掩藏于温情之下的真相一角。
她脸上挂着的笑意何其温软,注视着他的眼神却又何等冷漠!
他慢慢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浮起一个森冷的笑意,他阙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不放。
小侯爷本是天潢贵胄,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场;但此刻他即使全身的气势全部外放,那股压力仿佛也没有转移到他的夫人头顶。
她依旧坐在原处,吟唱毕,打完拍子的那根纤指,指尖就抵着桌面停在那里。
她慢慢地抬起视线,平静地与晏小侯对视了片刻,忽而一勾唇角。
“唱和。”她吐出了这两个字眼。
“郎君才高,我虽鄙陋,可也不能落于郎君之下太多才是。”她道。
和气势慑人的晏小侯相比,她的一言一行堪称平和,但在气场上,不知为何一点都没有落于下风。
晏行云气得笑了出来。他带着一丝稀罕似的,略偏着头,盯着她看。
片刻之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瞧……我就说,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用一种和初见时差不多的、温柔含笑的语气说道。
他的夫人微怔了一下。有一种恍惚的情绪,自她平静的眉眼间潮水一般地涌起。然而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