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长定本就是个生母不详的私生子,养父又离京许久,看起来皇上也并没有因为他“遗珠”的身份而对他过度偏爱或照拂;于是他一个人,从十几岁的时候起就要辗转于中京的波谲云诡之中,权衡何时可以出头,哪里有机可乘。
因此,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太在意情感与身体上的忠诚与否的。
他更看重的是精神上的忠诚——换言之,就是“能不能在夺嫡时忠诚地站在他这一边”。
至于对方是不是妻妾成群,是不是面首满院,是不是在哪里有个甚么知己或相好……他一点都不在意。
姜云镜起初与晏行云相交时,就听过他对于这位夫人的感想。
“是个聪明人”,“幸好她不与她的父亲和妹妹相同”,“能力和眼界皆非凡品”,“眼下若必须有一人来做世子夫人,她倒是很适合的”……云云。
姜云镜也知道晏行云心里的打算。
永徽帝从前表现得很宠爱他,但从来没有让他越过两位名正言顺的皇子仁王和信王的意思。
他赐给晏小侯金钱和宝物,任用晏小侯为官,但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晏小侯的身份。
这就是一种压制。
因为晏行云的年龄比仁王与信王要大十岁上下,能力又出色,所以进入朝堂的时间也要提前许多。在仁王与信王还在上书房的四书五经之中挣扎的时候,晏行云已然能在朝堂上做出许多成绩、进而笼络一批想要提前押宝的朝臣了。
因此永徽帝是断断不会真正承认他这个“皇长子”的地位的。
晏行云一直以来都声势浩大,显得春风得意、青云意气,但实则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他小心翼翼地一再测试和窥探着永徽帝忍耐的边界,从中找出一条既能壮大自身、又不至于在自己尚弱小之时就招来皇帝忌惮打压的道路来。
而妻族,正是永徽帝拿捏他的要点之一。
谢太傅是个吉祥物,谢璎又是什么不得了的优秀贵女吗?
可是永徽帝却一脸慈爱地,非要为谢家的女儿与晏小侯指婚,这背后是何意,聪颖到几乎狡猾的晏小侯能品不出来吗?
幸好他们谢家还有个丢在道观里二十年的长女。也幸好那位长女竟然和家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竟然是一位有脑子、有胆识、又有能力,不可多得的妙人儿。
晏行云自然是不曾这么夸赞过谢琇的。但姜云镜能够读出他的潜台词来。
晏行云只对姜云镜说过“幸好我夫人被谢家丢在道观里二十年,这层背景让今上放松了戒心”这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也便足够了。
足够让姜云镜品出晏小侯现在有多么不可能放弃这位优秀的合作伙伴。
毕竟,既身手不凡、又知情识趣,该打配合的时候还有默契,这样的一位合作伙伴和可靠的盟友,上哪里去找?
而晏小侯为了邀买人心,留住盟友,也是很舍得下本钱的。
……更不要说,他原本就没多少道德可言,又怎么会拿那些严苛的道德标准去约束和苛求优秀的合作伙伴呢?
姜云镜带着一点怜悯、又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注视着一旁的盛侍郎。
不知为何,他现在觉得英名在外、正义凛然、端肃庄严,如同天神一般的盛侍郎,身上实则也带着一点点清澈的愚蠢。
盛侍郎怕是压根没有想过,晏行云与纪折梅……不,谢大小姐,现阶段是根本不可能切割分离的。
不但晏行云还需要谢大小姐这个得力臂助,就算是只看如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的朝堂形势,也不允许他们现在就和离。
倘若有朝一日英明神武、道德标杆的盛侍郎发觉了这一事实,他又应当何去何从?
……姜云镜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好奇,也太期待了。
第32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3
在姜云镜悟出了谢琇的暗示“钟贵妃意欲收晏小侯为养子, 在立储风波中一争大位”之后,他行动得也非常快。
他本就是晏行云的盟友,而且看起来他也受够了被多疑且愈发昏庸的永徽帝所控制,因此他打算在晏小侯身上下注。
而明面上, 晏行云除了还没能得到永徽帝公开的承认之外, 母族与妻族的缺陷, 也是他的弱势之一。
如今,他的妻族虽然势力还是不太够看,但好歹有了名义和地位也相当的匹配。
太傅长女,即便是做真正的皇子妃,在名义上都是足够的。
永徽帝可真是用心良苦。既不能给这位“遗珠”真正强而有力的岳家, 又不能拿那些芝麻官儿家的姑娘们来敷衍,导致反而大削晏小侯的实力、增添仁王一派的希望。
他委实深谙平衡之道。
当然,若是晏小侯当初真的娶了谢二小姐,想必张皇后和仁王会更开心些。
不过谢二小姐那副模样, 对哪一派来说都宛如一个不定时炸弹,张皇后当初大概也没拿定主意, 这颗炸弹将来万一引爆, 是会炸到晏小侯,还是会把己方也一起拖下水。
相较之下, 谢大小姐被放逐于荒郊野岭二十年, 什么贵女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想必也上不得台面, 或许是更适合的拖后腿人选。
因此,张皇后一个犹豫不决, 倒是让晏小侯错有错着,补强了妻族的缺陷。
如今, 只要他再寻一有力的母族,情势便会大致均衡……不,稍微偏向他这一方了。
而同为贵妃、却多年被杜贵妃压制,而且无子的钟贵妃,如今升上了后宫第二号人物的位置,也终于有了另起心思的余暇。
……这就是晏行云的机会。
也是谢琇挑动风云的机会。
她为永徽帝送上了一份大礼,足以让他愕然发现第二股势力已经成形,他不能再去打压张皇后与仁王一派,以免两边失衡。
……也就是说,只要促成钟贵妃成为晏小侯的养母,永徽帝就不能再打压刑部上下——尤其是张皇后的表妹夫刑部尚书郑啸,以及郑尚书的爱徒盛侍郎了。
而这个计划,同样对晏行云有利。
他不能把宝全部都押在永徽帝的父爱之上。更何况永徽帝压根没有许多父爱。
与钟贵妃结盟,他就又往上走了一步。
他总不能一直单打独斗下去。有一位地位高贵的养母,在后宫之中与张皇后抗衡的话,将省掉他许多事情。
姜云镜正是看出这些隐藏的好处,才没有阻止谢琇从这一点下手。
而晏行云,即使还不知道盛侍郎与谢大小姐之间的这一番纠葛,他在面对机遇时,反应也很快。
之前,钟贵妃便有意认下晏行云做养子,但永徽帝那边总是态度暧昧。
晏行云也不灰心丧气,私下里与钟家来往勾连多时,利益分配都谈定了,俨然一副已成了一家人的心照不宣模样,只是在表面上还只是客客气气来往,并没有走得过近。
钟贵妃同时在后宫中以无子为由,试探着请求收养庄信侯世子晏行云,但被永徽帝拒绝。
永徽帝用的理由是“朕尚有子,何须收养?爱妃一片慈母之心可嘉,唯朕目下并无此意。长定聪敏颖悟,必能体会朕心”。
然而,过了大约十几天之后,仁王于御苑之中乘舟游湖,忽起狂风,仁王于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被救上岸,因此受寒,缠绵病榻,说是因为仁王不谙水性,落水时肺中入水,因而总不见好,时常咳血。
永徽帝震怒,发落了一干人等,下令彻查。张皇后因为独子受此大罪,亦是惊怒非常,下了死力去查,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无论是钟贵妃,还是晏小侯,看起来好似还真的没有在其中插手。
张皇后虽没有大本领,但永徽帝至今只此一个嫡子,张皇后自是看得很紧,仁王身旁的人都是经过再三筛选调查的,没有一个不是自己人。
事发当时,仁王身旁也并没有人碰撞或推搡他,一切真的就是偶然。
仁王落水之后,也有船上和岸边宫人即刻要跳水施救,但当时就是那么不巧,狂风骤起,日月无光,水面波涛汹涌,舟船都摇摇晃晃,无法保持平衡,拖延了施救进程,才导致仁王被救上来时已经喝了好多水,伤及肺脏,久治不愈。
这一下,前朝后宫,皆是愈发暗潮汹涌。
钟贵妃自然不好在这等时刻再提出相同的请求,但朝堂中已有许多人坐不住了。
其中有忠臣,忧心皇嗣之危,认为仁王尚未完全长成、也未证明过自己的能力,还遭此大难,恐不足以扛起社稷重任;当然也有想要押宝或浑水摸鱼的、各有心思的其他朝臣勋贵,觉得自己既然挨不上张家的边,不如做点其它打算,说不准将来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这种山雨欲来的情势下,还有谁能记得莫名横死的郑蟠楼。
虽然刑部落个看管不严的罪名,但既是板上钉钉的北陵密探,早晚也是要秋后看斩的,如今不过是先死一两个月,谁还有心思追究?
可奇怪的是,或许是因为皇帝终究上了年岁,竟格外地重视起中宫嫡子来。朝堂上暗潮汹涌,后宫中亦非一片平静,但在这股暗流的正中心,永徽帝竟然一直坚持着,要让太医先治好仁王,再说其它。
仁王却也没有甚么生命危险,只是一直面色苍白、身体虚弱,起初半月起不了身,后来好一些了,也不再咳血了,渐渐地能够下地行走几刻钟,再往后,下地也走得稳了一些、时间也长了一些,只是看上去还是虚弱不堪,不知要将养多久才能恢复如常。
可这个时候,朝堂上引而不发的焦虑和矛盾几乎已经累积到了最高点。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十六,乃是大虞的开国皇帝正祐帝的冥诞。按照往年的规矩,应当由皇帝遣使——一般是皇子——前往为了纪念正祐帝而建造的永固寺上香致祭。
永固寺里有一座大琉璃塔,是大虞第二任皇帝广雍帝为了纪念父皇的功绩和慈爱而建造的,费工费时,奢侈至极,甚至在广雍帝驾崩时还没有完全建成,直到永徽六年才正式落成。
早年都是永徽帝亲自致祭,后来仁王与信王过了十岁,便由他们其中之一代皇帝前往上香致祭。在杜家覆灭后,信王几乎是被流放到了封地上,祭大琉璃塔的任务便落到了仁王身上。
可是今年仁王落水,身体孱弱,尚未康复,九月中旬以来中京的天气又一直反常地有些寒凉,于是永徽帝和张皇后便犹豫起来。
还是仁王本人,忖度着自己的健康已恢复了一多半,不能一直躺在病榻上,招来前朝诸多猜疑,于是再三再四地恳请皇帝允准,说自己完全有能力继续代行永固寺祭祀。
彼时前朝已经有压不下去的议论,说既然仁王连身子骨都不健壮了,即使只是为了做个备胎,也该提前打算起来,让钟贵妃认晏世子做养子,以免真有甚么万一,国朝后继无人。
到了这个时候,永徽帝自然再也没有提起过要为了郑蟠楼之死而穷究刑部上下之责。不过朝堂上总有与张家不太对付的臣子,偶尔还是会拿这件事来试探一下风向。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初十,中书舍人邢彦施上表,奏称仁王沉疴久治不愈,为国朝后嗣计,请皇帝允准由后宫钟贵妃抚养流落在外的皇长子晏行云,以顺天时以应不测。
皇帝震怒,极言申斥邢彦施为不忠不义之辈,着令即刻押出崇天殿外,杖刑五十,贬为白城县丞。
但龙颜一怒,并未能完全堵上朝臣进谏的口子。
并且有机伶醒觉之徒,早就从邢彦施被贬谪之地品出了别样的机锋——
白城,就是白城关所在地。而晏行云如今还是庄信侯世子。庄信侯晏尚春本人,此刻正在白城关养病。白城关一线的广信军,也皆出自于晏侯麾下。
……这是既重罚了贸然出言进谏的邢舍人,又把他保送到了晏侯家的势力范围里啊!而邢舍人既然是为晏小侯上奏的,明显是站在晏小侯一方,那么他到了晏家的势力范围里,也就不可能受到什么刁难。
于是,隐然押宝晏小侯的一些朝臣,也都在接下来的数日之中陆续上奏。
这个说“既是仁王病重不能起,今年的永固寺祭祀,皇上不妨指定一位勋贵代祭,臣观庄信侯世子文武双全,神清骨秀,睿智天成,十分适合担此重任”。
那个说“后宫之中,钟贵妃居次,乃是圣上潜邸旧人,一向谨慎侍奉,柔和谦退。如今贵妃娘娘无子承欢膝下,长日孤独;而庄信侯世子生母早逝,未能有一日仰受慈母抚育之恩;圣上何不成人之美,令贵妃娘娘抚育晏世子,如此两厢皆能仰承天恩,阖宫上下无不感念圣上慈德”。
终于,在九月十三当日,皇帝当朝宣布——
九月十六当天,仍由仁王李重霖代行祭祀永固寺大琉璃塔。
此旨一出,朝堂哗然。
第32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4
谢琇反应得极快, 立刻下令庄信侯府闭门谢客。
谢琇暗忖,今日还是大朝会,晏小侯身为云川卫指挥使,应当也在崇天殿上, 不知道他亲耳听到皇帝这么宣布之后, 还能不能做好表情管理, 内心又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