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现在面临着这套理论崩坏的可能。
因为他现在身躯中所陡然而起的一股情/潮,只有欲/望,毫无目的,不为任何事,也不为达成任何目标,只是单纯地,想要亲近她,想要亲吻她,想要从她身上偷取温度和力量,想要把她揉碎在这榻上。
晏行云的额角骤然绷起,有汗珠慢慢地从肌肤表面渗了出来。
……不,不可。
谢大小姐和他所熟悉的那些贵女并不一样。她表面温和可亲,骨子里却有着近乎执拗的个人意志。不经她同意、未获得她芳心之前就贸然行事,决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而且她拥有一些奇怪的神通,似乎还有一定的武力值——他还记得他们成亲之前,在乘船夜游的时候,路遇郑二被劫,于是过去帮忙,当时谢大小姐可是提剑而至,毫不留情;当时那明晃晃的剑刃是如何落到那些黑衣人身上的,他可还记忆深刻,完全不想自己也来上那么一出遭遇啊!
他竭力收紧下颌,将那种从骨子深处翻搅而起的渴望勉强压了下去。
“你说的……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发紧,努力将全部的注意力收回到“谈事业”这个选项上来。
他是个聪明人。而当他愿意将自己的聪明用心,都用到她的身上时,他便能敏锐地察觉到,她喜欢他表现出什么样的姿态。
或许是可怜的,或许是不屈的,或许脆弱易碎,或许聪明骄矜,或许值得同情,但一定不能太坏。
不过……她对他的宽容度似乎并不低,他或许可以表现出适度的野心。
晏行云在心里想着,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身躯,深深地低下头去,却掀起眼帘,以一种小心翼翼的仰望姿态,凝视着谢大小姐。
“你知道……如今的皇子,是如何命名的吗?”他忽而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谢大小姐显得有点惊讶。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她想了想,就给出了答案。
“‘重’字辈,末尾那个字从‘雨’部?”她试探着答道。
“嗯。”晏行云露出一点高兴的神色,长睫翕动了数下,忽然毫无预兆地说道:
“……我想做‘李重雲’。”
谢琇:……?!
她的双眼因为惊异而微微睁大了一瞬,这才意识到,在古文中,“云”就写作“雲”,的确也是从“雨”部的字。
小侯爷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表露了他想要夺得大位的决心。
可是他看起来那样忐忑不安。不但低垂着头,只敢悄悄掀起眼帘来看她,而且当她沉默得过久的时候,他的面色还略有些发白,贴靠着她的那副劲瘦结实的胸膛的上下起伏,也愈来愈剧烈,似是因为紧张而呼吸不自觉加快。
谢琇想了一想,觉得她并没有说“不”的理由。
若他不做“李重云”的话,那么北陵大军围城时,他又有何资格监国?
思考及此,她便轻轻拽了拽他腰侧的衣襟,道:“……既是这样,便一定要取得胜利啊。”
中夜寂静,唯有接近满月的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清辉自窗口洒进屋内,屋外的草丛中有秋虫鸣叫之声。
得了她这样一句话,虽然她并没有直接许诺什么,但他仿佛从中听到了某种坚定的决心。
这使得他的心下骤然一松。
他的双臂也于同一时刻蓦地松懈了气力,手臂一屈,他的脸就埋进了她一侧的颈窝之中。
他的气息灼热滚烫,身躯紧绷,当他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动,似有若无地碰触到她颈窝处的肌肤。
“自是如此。”他的声音带着笑,低低说道。
第33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9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 在此之后发生的大事,在《仙京笔记》中是这样记载的。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十六,乃高祖冥诞。上命仁王循往年例,代天往祭永固寺。
“永固寺乃高祖下旨兴建, 寺名取‘江山永固’之意, 寺中大琉璃塔, 乃仁宗下旨,为纪念高祖慈恩所建,永徽六年落成。落成之日,上命曰:每年于高祖冥诞之日,圣上当亲祭永固寺及大琉璃塔二处, 以纪念高祖及仁宗二位圣主。后因龙体不豫,遂改为每年高祖冥诞前,由上指定代祭人选。
“当日,钦天监测得巳时三刻为吉时。巳正, 仁王率礼部左右侍郎张祺顺、刘斐、中书舍人严芳等人离宫前往永固寺。当车马行至永固寺外一里之长明巷时,接寺人飞报云:永固寺大琉璃塔忽而坍塌。
“仁王大惊, 疾率随祭诸人赶往永固寺。恰值仁王于永固寺山门前下马之际, 闻寺内传来剧烈震声,一时烟云直上, 目睹大琉璃塔塔尖震落, 掉落之处隐于山墙后不知所踪;塔身所嵌琉璃瓦亦有大半震落,露出之砖石内里, 亦有多处垮塌松脱,飞沙走石, 纷纷而下。
“仁王大骇,速命人回宫奏报, 又欲率人入寺查看,为左右臣下再三叩头极谏‘寺内情况未明,恐再生变故,王虽英勇,也应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遂止。
“上接报亦大怒,命刑部左右侍郎盛应弦、郭博成,会同大理寺调查此事。又急命云川卫指挥使晏行云入宫面圣。
“然此事一出,物议沸腾。街头巷尾,多以为此事乃上天示警,乃因仁王年岁渐长而素行平庸,且于社稷毫无寸功,今北陵蛮族依然虎视眈眈,立储应立贤而不立嫡……
“一时间,庄信侯世子晏行云声势大涨。”
——这就是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十六的“永固寺大琉璃塔倒塌疑案”在民间记载中的全过程。
准确地说,永固寺的大琉璃塔并未全部倒塌,而是因为下方爆.炸的冲击波而震裂了塔身,塔身上镶嵌的琉璃瓦纷纷脱落,掉落于地而碎裂;塔尖亦被震落在地。
但偌大一座繁华无匹的中京城中,竟然矗立着一座只露出砖石内里、破破烂烂的高耸佛塔,寺内建筑受到波及,有的檐瓦掉落、有的房顶垮塌一角,寺院山墙亦有纵横交错的裂纹在上,总是不美。
仁王本就身体尚未痊愈,强拖病体代父皇出宫祭祀,又遇上了这等可怕事,当即向父皇呈上了谢罪折子后就卧床不起,闭宫休养。
这一下虽然是勉强把他本人从大琉璃塔坍塌案的漩涡之中摘了出来,但他于事发之后一直闭宫不出,声称病势加重,不由得还是让人质疑他不但在要事之前没有决断和应对的能力,反而还身体孱弱,不是托付社稷的理想人选。
虽然永徽帝并未下令让云川卫参与此案的调查,这一点也让一些老狐狸们私下里再三斟酌;但街头巷尾的议论之声,也并不能全部弹压下去,更何况押宝晏小侯这一方的有心人,也并不希望这种议论被压下去,反而还推波助澜了一些。
一时间,晏小侯这位“遗珠”的声望简直如日中天。
可是他本人却十分沉得住气。
……是个做大事的人。谢琇想。
在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当晚小侯爷回府,就对谢琇说,最近他们的行止都必须要慎之又慎。
谢琇自然是不必他叮嘱的,不过为了互通信息起见,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他需不需要谢太傅的出力——虽然谢太傅看起来也没多少势力可以帮忙。
晏小侯果然弯起眼眉,笑了。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谢琇:“我只是客套一下。其实他也没什么能力……”
晏小侯含笑点头,显得通情达理极了。
“我明白。”他道,“其实现在我们谁都做不了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用食指指了指天空,又道:“‘他’这个时候可比谁都聪明……虽然忌讳着盛六郎,又不得不起用他,因为‘他’心里明白,唯有盛六郎是可以不受任何势力影响的,也才能调查清楚这件事的真相……”
谢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要命的问题问了出来。
“此事背后……可有你的手笔?”
晏小侯瞳孔一震,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像是有点不可置信,一脸痛心的样子。
“琼临,你……怎可不信我?”他微微睁大双眼,满面受伤,“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谢琇:“……”
实话伤人,真的要听吗。
她异常的沉默似乎让晏小侯愈发脆弱了。他鼻翼翕动,因为气怒,颧骨上浮起了一层红潮。
“九月十三,‘他’才下旨令仁王代祭……永固寺爆.炸,几乎地动山摇,动用了多少火药、人力和手段?你道我在短短三日之内,就能布置好这一切?”他冷笑不止。
“若我当真有如此大的能力,我岂不是可以——”
他说到这里却又乍然停下,但话尾未尽的言外之意,他们两人都能猜得出来。
谢琇不语。
……三日之内的确是时间不够。但是,每年的九月十六,祭祀永固寺大琉璃塔都是个固定事件啊!而且近年来,每一次的祭祀都是仁王代祭的!
虽然调查尚无定论,但塔下有密道,埋了火.药引.爆一事,似乎已是大家都认同的原因。
火.药是有引线的。
若你今年真能成功取仁王而代之,只消不去点燃引线,让永固寺平安无事,完美完成祭祀的全过程,不就可以了?
自然,那个时候,还没人知道晏小侯只是假凤虚凰。不论仁王出了多大纰漏,只要他不是命悬一线,永徽帝自不可能真的命晏小侯代祭。
所以,只需要去点燃引线就好了。长久的布置也不会落空。
然而谢琇不会真的拆穿这一切。
他们早已是同在一条船上的难友。而这种脆弱的同盟之间,那种连系薄弱得说不定风吹即断,有的时候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这一切的真相尚未查明,也的确还有疑点。
疑罪从无。现在指控晏小侯能有什么好处?而且,谢琇也的确不想为仁王张目。
她望着安然坐在窗下,端着茶杯轻啜的小侯爷,有一句话,在胸中翻滚了几番,终究还是被她按捺了下去。
……李重云,要做个好人啊。
……
随着调查的深入,中京街头开始大索北陵暗探。
调查的走向,也似乎渐渐地导向了“北陵暗探作乱”之上。
云川卫在这十几天之中,所保留的只有监察动向的任务,却没有被指派参加调查。
而无论是盛应弦,还是姜云镜,都没有再给她传过信。
谢琇明白兹事体大,从皇帝到朝臣,从勋贵到百姓,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的进展。在这种时刻,他们不方便轻举妄动;而且目前的调查,必定还没有牵涉到晏行云。
否则的话,万一晏行云被牵扯进来,且证据确凿,他们大概是会向她示警的——至少,他们不会坐视让她陷入“罪臣女眷充入教坊司”这一类的命运中去。
晏小侯倒是十分稳得住。他每天照常上朝上衙,再下值归家。自从上次有人假借姜云镜的名义,把谢琇骗去那个酒食摊子附近之后,晏小侯已经重新又把庄信侯府上下筛了一遍,愈发经营得铁桶也似,不可能再有什么漏洞了。
历经十几天的调查,刑部和大理寺依然没有任何证据,把庄信侯世子晏行云与永固寺案联系到一起去。
而在这其中主持调查的,无论是铁面无私的盛侍郎,还是别有心思的姜少卿,都不可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刻意把调查方向往不利于晏小侯的方向引导。
更何况他们一个绝对公正,另一个暗中支持晏小侯,就更不可能遂了张皇后与仁王一派的意愿,将晏小侯拖下水了。
这十几天以来,中京一片风声鹤唳,单只是抓北陵的探子,就抓了十几人,联络据点也捣破了三家。
当然,这十几人中可能有一部分是无辜被连累的,但在如今的情势之下,进了刑部大牢,便须得彻查个清清白白。
但在这一片紧张不安的气氛之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永徽三十九年十月初二,仁王病体初愈,经由张皇后奏请,出宫前往中京城中的乾明观,上香还愿。
仁王的病,大概本就是推脱逃避大琉璃塔坍塌之后如沸物议的一种借口。后来晏小侯声势渐起,无论是张皇后,还是仁王本人,都不敢再让他继续在病榻上躺着了——身体虚弱、卧病不起,这可是更大的劣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