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暗地里, 他们做得更多——谢琇猜想。
因为晏世子虽然被圈禁于庄信侯府内不得外出,但这些天,他并没有闲着。
庄信侯府有几家一直以来都在那里采买的铺子,如菜商、肉铺、杂货铺、布庄等等, 也照常每隔两三天就送一回货上门。
小侯爷总能从那些送来的货物里收到一些隐藏得很好的小蜡丸。打开之后,里头往往都是写满字的纸条。
因此他人在家中坐, 照旧能知天下事。
谢琇:……就知道他手里还藏着一大堆后招!当初真是白担心他了!
她当然觉得那一天小侯爷也是脆弱的, 那些表现,多少也有些真情流露的成分。
自然, 那些真情流露的成分也被他适度地放大了, 放大成一幅完美的“小侯爷心动图”给她看。
一位总是高傲骄矜如孔雀一般的人物,忽然背负了沉重的命运, 翅膀被折断,坠落于尘埃, 昂起易于摧折的长颈,渴求你的爱情与抚慰……得要多么铁石心肠的人, 才会无视这一切而不被打动?
谢琇承认,小侯爷那一天成功地刷到了她的同情值与怜悯心,甚至是……好感度。
并且还成功地降低了她的戒心与自我防御。
不过,在他安坐于庄信侯府中,依然在台面下继续开展他的事业与布置的时候,她当时被他那渴盼、无助、哀怜的假象刷得发热的头脑,便已经冷静了下来。
果然,一个事业批,能有什么真感情呢?
入夜,“含光堂”中寂静无声。
东厢房是卧室,谢琇正在点灯读书。
西厢房被改建成了书房,小侯爷自从晚膳过后就窝在里头,不知道又在计划着什么,已经一整晚没有露面了。
丫鬟仆婢都被屏退——这是小侯爷自从被皇帝下令圈禁于府中之后,这数日来的常态。
谢琇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新出了没几天的话本——这里头也曾经有个夹层,为小侯爷夹带过密信一封;但在小侯爷拿到密信、修补好书页之后,它便只是一本普通的话本了,只不过给外头留下了“晏世子爱妻情深,即使被圈禁于府内,还不忘嘱托相熟书铺为喜好话本的世子夫人送上最新印刷的话本”这一佳话。
谢琇:“……”
又被狡诈如狐的小侯爷趁机刷了一把声望值,世子夫人实惨!工具人实锤了!
她无奈地翻开这本修复如常的话本,发现这话本居然还有个很古典很文艺的名字——和一般这种时候会出现在轻松古代小甜文里的话本名字一点都不一样。
一般小甜文或者沙雕文里,这种时候女主翻开的话本,不是叫“清冷首辅小娇妻”,就是叫“朕与将军解战袍”——总之,差不多都是那一类古早狗血风。
然而,她现在翻开的这一本话本,封皮上却正儿八经地写着几个大字——
“翦横枝”。
谢琇凭着那点诗词造诣,倒是也知道,一般提到什么“横枝”之类的,都指的是花树,而且尤其可能指的是梅花。
她往后翻了翻,果然发现,这本书的主角,就是一位梅花妖。
书的内容倒是十分普通,说的是某知府家有个园子十分出名,因为里头种着一园子梅树,什么品种都有,花开时冷香暗浮,花影缤纷,十分美丽。
这其中有一棵白梅,大概是种的位置够好,甚么五行八卦、集天地之灵气之类地说了一堆之后,这棵白梅便生出了神智,修成了精怪之身。
故事的男主人公倒不是知府家的公子,而是知府家公子的好友,上京赶考时途经此地,遇到罕见的暴风雪,不得不滞留于此,又被知府家公子力邀暂且借住在家中,于是在中夜读书疲乏时,披衣而出,见园中一棵白梅尤其生得好,便日日在梅树下逗留欣赏。
久而久之——好吧,也并不是很久,数日之后——那天真烂漫的梅花妖便现身了。
两人自是你侬我侬,书生还含情脉脉地对着梅花妖吟诗:
“翦横枝,清溪分影,翛然镜空晓。小窗春到。怜夜冷孀娥,相伴孤照……”
谢琇:“……”
虽然标题文艺,但内容果然一如既往地又普又狗血呢。
她怀着“不知道小侯爷的秘密部下为什么选这本话本来传递消息,是想顺便让他主子省一顿饭吗”的阴暗心情,继续往下看。
……然后,她翻页的手就骤然凝固在了那张薄薄的纸页边。
因为书生吟的那首诗,还有下半阙。
“行云梦中认琼娘,冰肌瘦,窈窕风前纤缟。残醉醒,屏山外、翠禽声小……”
谢琇愣住了。
就如同在一盘炒得稀烂的菜里突然吃出了金子,不但有惊、而且有喜,不但味道突然变了,而且还顺便硌了牙。
谢琇猛地眨了眨眼睛,又定睛把接下来那诗句看了一遍。
没错,正是“行云梦中认琼娘”这几个字。
谢琇:……为何小侯爷的手下要用这本书来传递信息,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因为为了掩饰传递信息的真实目的起见,书铺送来了一堆书,总有至少七八本,除了一本新制诗集之外,其余全是各类话本子。
她的目光闪了闪,有点惊疑不定。
……是小侯爷与手下提前约好的吗?传递信息时的特殊标志就是这句诗?
啊,好尴尬。尴尬得她已经开始在卧室里抠出一座云川卫衙门了。
她本来是怡然地半倚在窗下的绣榻上,后背垫着好几个靠枕,手边的小几上还摆着一壶饮子,看起书来既舒适又惬意。
但她现在忽然开始觉得浑身难受,汗毛直竖,脑子里那句诗仿佛化作了滚动弹幕,还是自带七彩炫光的那种,来回刷屏。
最后,她心浮气躁地猛然一下从绣榻蹦到了地上,双脚着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尔后,她匆匆趿上一双便鞋,拿上那本肇事的话本,就跨出了卧室,直奔西侧的书房。
“……晏长定!”她没耐心地随意笃笃敲了两下书房紧闭的房门,就想推门进去。
好在小侯爷并未让她多等。屋内随即传来他带着一丝疑惑的声音。
“琼临?……进来吧。”
谢琇一下子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书案前。
小侯爷放下手中的毛笔,从容地抬起头来。
他的书案上凌乱地散放着一些纸张和书籍,有些纸上写着字,但他好像并没有急于在她面前遮掩或收拾的意思。
不得不说,虽然谢琇是个有节操的人,并不会去看那些文件,但小侯爷做出的这种全身心信任她的姿态,可真是很令人身心舒畅的。
……当然,她一想到手中那本书上的诗,刚被刷高的感动程度就又往下掉了五个百分点。
小侯爷不动声色地把手边那几张写满字的纸整理了一下,叠在一起,目光却落在谢琇的脸上,看着她隐然有丝红潮的脸颊,好奇道:“怎么了,琼临?”
谢琇尬了片刻,索性径直把印着那句诗的一页摊开,摆到了小侯爷的面前。
小侯爷垂目去看那页书,一看之下,他脸上的笑意就加深了一些。
可是他依然满脸无辜之色地抬起眼来,问道:“琼临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谢琇:“……”
别人写密信都用高大上的大百科全书或者年鉴——她记得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就有这么一出,密信里只有数字,对应年鉴里某一页的某个单词,最后拼出整句话——怎么小侯爷投递密信,不但不用密文编写,反而还用这种肉麻狗血的话本!
她说不出话来,用指尖点了点那句诗的位置,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这是故意的吧?!”
晏行云:?
他低头又看了一遍她纤纤指尖点着的位置,表情也不由得一瞬间有点凝滞。
他张了张嘴,似是有点尴尬,一时间难以抑制自己的脸上下意识浮起来的红晕,因此他显得有一点恼羞成怒了,声音也随之低沉了八度。
“非也。”他沉声道,“我只与他们约定——”
他提起笔来,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下“密信要放在书本里的诗句有‘琼’字的书中”这一行字来。
谢琇:“……”
小侯爷十分灵醒,见她已经看到了那行字,便顺手拈起那张纸,凑在一旁的烛火上烧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话本摊开着的书页,愈发显出一脸惨不忍睹似的神情,把脸撇开了,艰难地说道:“……这句诗,怕是……刚好凑巧而已。不然,我给你举几个别的例子,以前用过的——”
为了证明他的话,他还随口背诵了一下其它传递消息专用书籍里的诗。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谢琇:“……”
这句诗也没好到哪去啊……
小侯爷又道:“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谢琇:“…………”
当小侯爷背到第三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时,谢琇的耻度就已经砰地一声破了表。
“……够了够了。”她红着脸制止道。
“你这……当真是……”她将“密信传递”那几个要命的字眼跳了过去,“呃,好方法吗?”
她尴尬得脚下能再替他抠出一座舜安宫来。
“……你这真的不是如何将我立刻臊得无地自容的妙招一百零八式吗——”
晏行云愣了片刻,忽而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清亮明朗,听上去竟然十分真切,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开心。
自从被皇帝下令圈禁之后,好像这还是第一次,他发出这么真挚的笑声来,就仿佛真的被她的话所取悦了一样。
谢琇:“……”
“我……我不是在跟你顽笑!”她横眉竖眼,怒道,“我是很认真的在跟你说!”
小侯爷更加笑不可止。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自然知道……”他笑得眼眸都亮晶晶的,整张脸都舒展开来,姿貌愈发令人不可逼视,还抬手想用手背遮住因为大笑而咧开的嘴,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他没有笑得那么厉害似的。
谢琇:“……我要跟你翻脸了!我真的要跟你翻脸了——”
晏行云:“哈哈哈哈哈别这样……哎,夫人,你如何忍心哪……”
看到她气得脸都快要变形了,他便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向着她深深作揖,唱个大喏。
“求你了,好琼娘……切莫弃我而去。为夫这厢有礼了——”
谢琇刚想抄起那本话本,卷成一卷,冲着他的脑壳丢过去,就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