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卧室门帘一掀,晏行云又重新大踏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已经换了一身锦袍,却并没有穿那身云川卫指挥使的官袍,而是适合“侯府世子”这个身份的冠服。
看起来他对今日的面圣之行,心头也有了一些计较。
他走到谢琇面前,停了下来,目光微微有些晃动,难得地产生了一丝难以启齿之意。
谢琇望着他,轻轻一翘唇角。
“郎君且去,”她道,“我在此等你归家。”
晏行云的目光猛地摇荡了一下。
谢琇就知道,“等你归家”这个词,对他来说一定会有些触动。
他的黑眸里波光潋滟,此刻居然笑了起来,那张貌若好女的面容益发显得俊美无俦。
“好。”他柔声道。
“……我定会与你同归。”
谢琇:!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数日之前的那个夜晚,他点燃了连枝灯,然后对她说“中夜黑暗,我与琼娘同归”的那一幕。
那时候的那句话若有深意,此刻这句如出一辙的话,亦如是。
……他是在讽刺“圣心黑暗”呢?还是要表达欲与她同归之意呢?
谢琇见他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握拳悬于腰际,器宇轩昂地站在那里的样子,不知为何,那股忧虑之情消减了几分。
……他这么镇定,应该是有所准备的吧?说不定还有后招?
她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温声道:“那我送送郎君。”
晏小侯却含笑朝着她摇了摇头。
“不必。”他道。
尔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大步走向正堂的大门。
盛应弦让开了门口,让晏行云跨出门去先行一步。当他紧随其后转身之前,向着屋内的谢琇投过来一瞥。
那一眼里充满了担忧与关切,还有淡淡的安抚之意。但他什么都不能再说,只能彬彬有礼地朝着她轻轻一颔首,便转身走了出去。
谢琇慌忙追到门口,却一眼望见,庭院里站着足足五六名“明堂卫”,而穿过庭院再望远一点,院外也影影绰绰,似是站着许多人影。
……这哪里是请小侯爷去问话啊?这是锁拿吧?!
谢琇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想了一想,疾步往前院走去。
第34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91
庄信侯府平时也不是一个幕僚都不养的, 前院的客院里就住着两位。但此时乍逢大变,他们也是眉头深锁,一脸愁苦。
谢琇平时并不与他们过多来往,一是她担心自己在这些分线上也介入过多, 再把小侯爷的主线剧情崩了;二是她只有表现得不那么野心勃勃, 才能让野心勃勃的小侯爷更加信任她一点。
多奇怪。
她知道小侯爷并不是讨厌野心勃勃之人。野心勃勃的女子, 他该用也会毫不犹豫地起用。但他的夫人若是表现得太过野心勃勃、锋芒毕露,就不如锦里藏针、柔中带刚,来得更为恰到好处。
所以谢琇平时维持的人设,可比单纯的野心勃勃要麻烦多了。
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她疾步进了小侯爷在前院的书房,命管家将那两位幕僚也请了来。
但那两人能出的主意也有限。谢琇听得一阵不耐烦, 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两位先生可有方法向外传信?”
那两位幕僚都唬了一跳,连连愁眉深锁地摇手。反而是管家侯复,闻言忽然抬头瞥了这位世子夫人一眼,犹豫片刻, 上前施了一礼,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琇忽然意识到, 侯复应该才是小侯爷的心腹, 并不单单只是一个管家。
单看他连姓名都没改,还是维持着本姓“侯”, 而不是被主家赐自己的姓氏“晏”, 就能知道了。
他并不是卖身投靠,而是类似那种心腹长史一类的人, 既为小侯爷处理府中琐事,又为小侯爷在外头张罗一些见不得光之事。
谢琇以前单拿他当个管家来用, 还真是屈才了!但谁叫小侯爷对她也有所防备,并不曾把侯复在外头的人脉告知过她呢!
她站起身, 在侯复的指引下来到一间耳房,也并不在意屋内陈设简陋,径直问道:“你有没有人脉可以在承王府内行事?”
侯复很明显愣了一下,好像完全没想过这位平时都以聪慧贤妻的模样出现的世子夫人,居然还有杀伐决断的一面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那要看世子夫人您要做什么……”
谢琇果断道:“随便在他府中找个时候差不多承欢过的妾婢,说她有喜了。”
侯复:……?!
他一瞬间猛地瞪圆了眼睛。
“这个时候?!谎报承王妾室有喜?!”他虽然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但眼珠子好像都因为惊讶而凸出了一点。
谢琇心道,你是不知,你家小侯爷本就是皇帝为了牵制承王,才制造出来的假“遗珠”。现在小侯爷地位堪忧,为了让他的地位在短时间内就加码到皇帝不敢对他下手的地步,仓促间也只能利用承王这个大好工具人了!
可惜这个理由不能告诉他。
谢琇冷冷说道:“圣上偏心眼都偏到天边去了,整日拿眼睛盯着世子不放,还百般挑剔……那么,我们就给他制造一件大事,让他无暇他顾。”
这个理由有点薄弱,侯复迟疑着。
“这……倒是能串通了府医,外头的大夫也能说上话……另外闻说承王为了后嗣而夜夜笙歌,有野心要上位的妾侍自然也能找到……但是,世子爷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圣上要对他说什么,我们此刻就行动,是否有点……”
他将“轻举妄动”或“连累世子”那几个要命的字眼吞了下去。
但谢琇不会动摇。
她冷笑道:“你要等圣上向我们发难之时才动手预备吗?那个时候就晚了!现在就得预备好,万一圣心有变,我们就必须立刻把这个消息抛出去,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到时候承王‘有后’,单单只有仁王一人对抗承王父子二人,不甚稳当,圣上是不会在那种时刻还要为难世子爷的!”
侯复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惊讶和不敢苟同,变成了理解和叹服。
“夫人言之有理!”他甚至张口便称赞道。
“属下这就去准备起来,一旦夫人要行动时,便用得上……”
谢琇叮嘱道:“事机要密,行动要快!”
侯复应声去了。
但在侯复还未回府之时,夜色降临之际,庄信侯府的大门再一次被叩响了。
谢琇若有所觉,并没有把衣着换成燕居服。当她的大丫鬟青女从外头一路奔进来、又是喘息未定、又是脸带惊慌地向她禀告“盛侍郎与明堂卫去而复返!说是来见夫人您的!”之时,她也只是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书,道:“既如此,我便去前头见一见他们。”
她步履从容,身后紧跟着几名心腹丫鬟与仆婢,一路来到了庄信侯府的正厅。
她刚转过回廊的转角,就一眼看到了在正厅外沉默而立的明堂卫。
和稍早前的架势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面对的只是她一介小女子,因此人数削减到了五六人,那名指挥佥事似乎也没有来。
谢琇的脚步一顿,随即继续前行,直到一步迈进正厅的大门。
厅中已经点起了火烛,厅中四角的连枝灯皆被点燃,映照得整座厅堂明亮如昼。
而在灯火之中,一道身姿挺拔的人影就站在那里。
他依然穿着那袭紫色的官服。和从前的绯袍相比,他竟然也很适合高官的紫袍。
他面容端正俊朗,是那种最正气凛然的英姿勃发,又因为如今做了刑部侍郎,多经手案头工作,比起以前来较少再亲自出外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地查案,因此肤色也在屋中捂得白皙了一些,穿上紫袍愈发显得剑眉星目,端凝持正。
此刻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一下子就回过头来。
烛火映照之下,赫然还是昔日在她心头的六郎。
然而此刻,他们都已心知肚明,他们已经站在天平的两端了。
谢琇冲着他笑了一笑,问道:“不知盛侍郎去而复返,又有何见教?”
这句话她说得温和至极,因此并不显得挑衅,反而带有一丝安抚之意。
可是这并不能减少半分盛应弦内心涌起的难过与愤怒。
第二次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他必须要奉皇命,将她推向囹圄之灾里了!
如今,他站在她的面前,面对她的问题,回答时,只觉得呼吸之间,口中甚至涌上了淡淡的血腥之气。
……或许是他之前咬着牙一路骑马向着庄信侯府疾驰时,终于把口中某处软肉咬破了吧。
他艰难万分地说道:“上命……钟贵妃涉事,晏世子难以自辩……虽无实证,然……清白可疑……故着令锁拿……其家眷,下……刑部大狱——”
最后的“刑部大狱”那几个字,他简直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他的咽喉中仿佛含着一口鲜血,每说一个字都会从唇齿间淌下淋漓的血色来。他觉得自己的每个发音都犹如一柄利刃,一刀刀刺向面前他心上的那个人,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他看到她无声地启唇“啊”了一声,脸上却并没有一丝一毫惊讶的表情。
她站立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门外已是一片沉沉夜色。檐下点起的灯笼发出的亮光,也随着夜风来回摆荡。
他自己却站在灯火明亮的厅堂之中。
这一切,都仿若当年小折梅北上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在郑府的“曲水轩”最终道别的时候一样。
只不过,此刻他们的站位正巧反了过来。
这一次,是他站在灯火辉煌的正堂上,凝视着她身后的暮色苍茫。
那夜色仿若要冲破厅堂的大门,从门口一涌而入,淹没她纤细的身影。
盛应弦忽而感到心中一阵大恸。
即使他在面圣的那一刻就冲上前去杀掉那个日渐昏庸又残忍的老皇帝,也是没有用的。
他死了,自有忠于他的人冒出来,继续要对晏世子与世子夫人喊打喊杀。因为那样做,对他们是有利的。
他们不会在意晏世子与谢大小姐是否清白无辜,只想把他们当作掌握大权道路上的绊脚石粉碎掉。
除非他能够一下子支配这个朝堂,才能够保住她不被投入刑部大狱。可是,他的骨子里压根就不是那种一朝之间能发动宫变、掌握朝堂、权倾天下的权臣。
盛六郎一生忠诚于大虞,到头来,大虞却一次又一次,将他唯一所爱,投入无尽轮回的悲凉命运。
……而他甚至还要亲自来向她传达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