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盛应弦拿出了听榆巷那家老铺的桂花糕送给她,那么他的意图便很明确了——他想跟她叙旧,或用这种旧时的温馨回忆来引动她的心弦。这种情况下,自是不方便再让隔壁的晏小侯听到她与盛六郎的交谈,因此静音符也就不得不用了。
盛应弦的目光紧跟着谢琇,自然也就跟着她的动作,看到了那张黄符。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谢琇于是向他解释道:“此为‘静音符’,可以短暂阻隔符箓范围内的说话声外传。但此间灵气匮乏,此符效用很短,有话须快些说。”
盛应弦微微一怔,随即便弯起眼眉,笑了。
他并不像晏小侯那样深谙自己容色之美,因而经常露出各种笑容,来为自己的俊颜再增添光彩。但他每次在她面前笑的时候,薄唇微抿,神情舒展,峻容上板正凌厉的线条陡然全部都柔和下来,也别有一番令人眼前一亮的魅力。
谢琇陡然被他的这个笑容晃了一下眼睛,心想盛六郎若是存心蛊起人来,只怕也未必比晏小侯差!
她便瞪了他一眼,直白问道:“笑什么?”
盛应弦道:“折梅欲与我说何话,还不能教晏世子听到?”
谢琇:“……”
她那是想要跟盛六郎说什么话怕晏行云听到吗!她是怕盛六郎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被晏行云听到!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若再不使出点神通来,只怕你还要再怀念一番那家铺子的其它点心……晏世子的那颗脑袋可是精乖似鬼,你若是想在言语上耍点什么花招,可是瞒不过他的……”
盛应弦笑容淡了一些,说道:“我做这一切皆是出自本心,问心无愧,何用忌讳他听到些什么,又想到些什么?”
谢琇:“……?”
什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你崩人设了啊!盛侍郎!
看着她无言以对的模样,盛应弦哑然失笑。
他那只方才从木栅的缝隙间伸进牢房的手,原本就没有收回来,而是随意地搭在木栅中央那根横着的栏杆上。此刻谢琇站得离木栅也很近,盛应弦一伸手便可以碰到她的手。
于是他一下就捞起她的手,在掌心握得紧了,大拇指一下下地抚摩着她的手背,摸得谢琇心里直发毛。
“我所说的皆是真心话,折梅。”他直视着她的双眼,温声说道。
“只要你还是小折梅,不论你换多少张面孔、多少个身份,都不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大拇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目不转睛地直勾勾盯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的眼瞳深处去,再从那里直抵她的灵魂一样。
“只要你还是你,我便会一直放在心上,时时念及……”
他的语声无比坚定,像是已经下了最后的决断。
“永远忠诚于你,心慕于你……永远钟爱你。”他最终说道。
谢琇:!!!
她太惊讶了,感觉一瞬间好像什么声音都在她耳畔消失了;五感丧失,血液凝固,世界停止转动,唯有一颗心脏在胸口砰砰砰跳得飞快,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胸而出。
他在说什么?
……他好像在说,不管她是谁,只要她是她自己,他便会永远忠诚于她,永远爱她。
为什么……
为什么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好的人啊。
“弦哥……”她艰涩地开口道,但声音一出口,她才赫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
盛应弦猛地一怔,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剖心挖肺的表白,换来的却是她的难过似的。
“怎么了?”他的语声低沉,听上去竟似有些回声,嗡嗡地回荡在她的周围,温柔至极。
“我……我骗过你啊。”谢琇讷讷道,觉得嗓子一阵发紧。
诚然她开局就拿了“拜月使傅垂玉”这种隐藏身份,不是她自己愿意的;但后来在中京城里与袁崇简……不,赵如漾——勾结起来多番谋划,可都是出自于她自己之手啊。
当袁崇简策划着一些什么大事的时候,她没有帮他隐瞒吗?没有帮他完善细节吗?甚至,没有帮他想办法再助推已经膨胀到极点的杜家一把,让杜家早日造反吗?……
不,她都有。
她甚至从一开始就知道袁崇简是谁,“天南教”谋划着什么,侠盗陆饮冰意欲为何……
可是她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盛应弦。
这些真相,虽然她没有明说过,但当她实为“拜月使傅垂玉”的隐藏身份曝光之后,盛应弦不也应该猜到了吗?
她当时拿的就是黑莲花的剧本,也没有少做过反派该做的事,这一点她完全不想辩驳,也不会否认。
她从不认为自己不值得赢得美好的爱,也不认为自己不值得获得美妙的奖赏。
……但是,她现在却感觉,自己有一点承担不起盛应弦这种毫无保留、全然信任、永志不渝的爱。
人生在世,每个人总归都应该有自己的处世原则。
她骨子里是个倔强的人,必定要与人有来有往,从来不肯占别人的便宜,受别人一分好,便要还报一分。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坚持的公平。
自然,倘若有人从她这里得了六七分好,却只肯回报一两分,或是一直索取而不回报,她也会干脆利落地收回自己的好,说不定还要向对方讨还些代价。
不依附、不寄生,但是倘若得了他人的帮助和好意,并不故作清高地推辞,而是坦然真诚地感谢,再从别的方面加以回报;推己及人、公平处事、有来有往、及时止损,不过分付出、也不占旁人的便宜,不苛刻别人,也不苛刻自己……
这就是她的原则。
……可是,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当有一个人对她付出了一百分的好,却没有要求她回报,她也无从报答的时候,自己又该怎样做?
那个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听了她的话,他也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你就好好地向我道歉。”他说。
谢琇:“……?”
怎么会是这种反应啊?!
既不因为自己是在表白而轻轻放过、甜言蜜语,也不因为她犯了错误而冷面以对、严厉怒斥,而是一本正经、公正得不能更公正地处理此事,让犯了错误的人,对受害者道歉?
这……这是谈情说爱时理应有的解法吗?!
她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也并不是百分之百地了解盛应弦了。
她觉得自己脸都木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只能呆呆地按照他的话,低下头说道:“对不起,弦哥,从前骗了你好多次……是我的错,我很抱歉。”
随即,她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上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原来是他捏了捏她的手。
她愕然地下意识抬起头来,却正好撞上他充满笑意的黑眸,温柔地注视着她,一点也不以为忤。
“好,”他温声道,“我原谅你了,折梅。”
谢琇:……!
“现在,我们就扯平了。”他说。
“你不欠我的情,我也不欠你的……”
谢琇:“……什么?”
盛应弦却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只是说着说着,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瞧,你还比我多蹲一次刑部大牢……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谢琇:“……”
啊,真稀奇,盛六郎在说笑话呢。
他整个人是真的OOC了吧?
第35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97
她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瞪了他一眼,道:“这种事怎么能这么算啊?”
盛应弦也笑着,手上又多用了几分气力,就将她向着自己的方向拖过来。
谢琇随着他的力度向前踉跄了一步, 脚尖就碰到了木栅。
木栅外的盛应弦也凑了过来。
老实说, 刑部大牢里头这一根根木栅也很有特点。每根栏杆实际上都是宽约两寸的木条, 栏杆之间的间隔也不算小,脸小一点的甚至可以把整张脸卡在两根栅栏之间。
这就为盛应弦的行为制造了一定的可能性。
他将脸靠上两根木栅之间的空隙。
男子的脸当然是钻不进空隙里的,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谢琇笑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也头脑不清楚了,竟然肯陪着他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她往木栅上抛了个清洁术,因为调用不到多少灵力, 大概只能把那附近的几根栏杆清洁干净。
尔后,她就也学着他,把脸靠向木栅中间的空隙。
两个人的额头在空隙里轻轻地碰到了一起。
盛应弦低低喟叹了一声。
“我并不是第一次在刑部大牢里与人言及私情……”他轻声说道。
谢琇:“……”
……啊,对。
上一次盛应弦因为陆饮冰拜访之事被牵涉进“问道于天”私印失窃案, 被下了刑部大牢,她的确是来探过监。
当时, 盛应弦还向她回忆了“纪折梅”之父过世前, 是如何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他的情形。
不过,弦哥何故今日尽在说笑!一定是OOC得太彻底了, 救也救不回来, 自己于是也破罐破摔了吧!
幸好他此刻只是这个小世界里的配角,而一般来说, 配角崩人设的重要性和危害性,远远不如主角崩人设。
君不见之前那个她连去两次的“三生事”小世界里, 佛子都崩到能拖着男女主角和一群大能生祭灭世大阵的地步了,那个小世界居然还能勉强维持着运行, 撑到了她再次进入做修正任务……
所以即使今天盛应弦将羞耻心置之度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惊人之语,这个小世界好像还是运行良好。
也对,他又没有崩到背叛大虞的地步。
而“盛应弦爱纪折梅”,这不是从五年前就沿袭下来,应该已经记入这个小世界运转规则的一个既定事实了嘛?
因为此刻两人的脸容十分接近,因此盛应弦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热气,便也扑到了她的脸上来,害得她有一点痒意。
盛应弦停顿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的身上忽然散发出了一股有些羞耻的气息,像是这么做实在让他有点无地自容,但他又逼迫着自己必须这么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