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如何了局,郎君可曾想过?”
晏行云:“……!”
他猛地转过头盯着她。
谢琇也并没打算掩饰什么,就那么站在“体容堂”的门内,坦然地回视着他。
晏行云停顿了片刻之后,蓦地迈开脚步,绕过她身侧,大步流星走进体容堂,像是在以此躲避着什么。
“在孤面前,老高还算不上什么‘虎’。”他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么一句。
谢琇也随着他的脚步转过身来,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已竖起了防御的高墙。
他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自称来在她面前说话。但现在他一时慌乱,下意识要把话说得重些,又要掩饰他的心虚,还要注意不能真的说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把她逼走……所以几方矛盾之下,他仓促间就只能在自称上做文章。
谢琇简直要哑然失笑。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是如此,高筑的心防要将每个人都挡在外面。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有打破那高墙坚壁的机会,但现在看起来,那只是因为还没有触及到最可怕的核心问题。
可是,她不能任由他在这里把这件事蒙混或含糊过去。
事关重大,这是原则问题啊!
她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么,接下来郎君有何对策?”她问。
晏行云停在炕桌边上,好像在低下头看着她刚刚正在阅读什么书似的。
片刻之后,他答道:“无非那些举措……调兵,调粮,坚固城池,多备箭枝和火器……等等。”
谢琇听了听,觉得战备方面的确也就是这些该做的事,其余细节,自有朝中诸臣继续完善。
但是,她等待的那个方面,并没有出现。
她问道:“那么,潜结北陵之人,抓到了吗?”
晏行云:……!
第36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3
其实她这个问题, 完全就是白问一句。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知道了那个潜结北陵之人的真正身份。
晏行云沉默了一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琼临,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琇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的沉默似乎让他有一点受不了, 他站在炕桌旁, 右手略带一点痉挛地伸出, 颤危危地按在炕桌的桌面上,好像那样做就能让他重新恢复镇定强大似的。
他的呼吸听上去也渐渐有一点沉重起来。
“此事,我也刚刚知道不久——”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艰难万状地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
“……你, 又是如何得知的?!”
谢琇:“……”
她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觉得简直荒谬,气得笑了起来。
“你……在怀疑我监视你?还是以为我已经收买了你的左右, 窥探你的言行?”她径直问了出来。
晏行云:……!!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直率,居然一刻也忍不了, 就将他们之间忽然浮动着的那点小小的疑云和迷雾, 全部都摆到了桌面上来。
他的气息一时紊乱起来,一下轻、一下重, 带得他胸口一阵憋闷。
……是不是呢, 琼临?
他很想问,但是他不敢问出口。
理智警告他, 倘若他真的就这么问出口的话,那他将会立刻失去一个盟友——不, 比那还要严重。
或许是他不想见到的后果。
因此,他十分艰难地将自己那点多疑的直觉慢慢压了下去, 慢慢摇了一摇头,低声答道:“……我没有这么想。”
谢琇“嗤”地一笑。
他以为她阅读理解的能力为零吗?!
他分明就是有!!!
“我并没有收买你的任何手下,也没有收买这宫里的任何人。”她说道。
“我本是偶然,才发现了此事……一时没有声张,也是因为,我想先和你谈谈,看看你对此是怎么想的,又有什么处置的对策。”
晏行云的呼吸渐沉,但是他并没有说话。
谢琇想了想,又说道:“倘若你觉得这样就是窥探你的言行,那我可以道歉。但此事事关重大,不是能够轻轻放过的……”
晏行云终于出声了。
“……何至于此?”他勉强笑了一笑,竭力维持着语调的温和。
“你若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难道我还能隐瞒你什么吗。”他的语调更温柔了,听上去非常具有迷惑人的意味。
谢琇在内心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你隐瞒我的,可多着哪!
但她也没有急于戳穿他,而是径直说道:“那么,你打算对高方智怎样?”
她甚至连“高公公”那个客气的称呼都丢到一旁去了,直接点明了那个名字。
晏行云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按在炕桌上的右手,五指慢慢地合拢过来,紧握成拳。
“……还能如何?”他终于答道。
“大错已经酿成,是我没有看清楚他这么危险……”
他的声音里似有一丝痛意。
“可是眼下,我刚刚登上太子之位,地位不稳,也不好下手处置张后与仁王,反而还要为了顾及‘仁孝’的名声,对他们手下留情,好生礼待……”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倘若,此时再与高方智翻脸,后宫中又失一助力,恐有不稳之虞……”
他忽而一下子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谢琇。
“而且,琼临,我想你也应当明白,立我为太子的诏书是怎么来的。”
他一字字说着,眼瞳里似乎燃烧着一抹暗火。
“若是他再用什么方法,对别人说出卖情报给北陵的幕后指使者其实是我……到时我百口莫辩,又如何有威信继续处置国事?”
谢琇一时哑然。
或许是因为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说服她了,于是乘胜追击。
“暂且寄下他颈上人头,待得我度过此番惊涛骇浪,再作处置不迟。至于目下,切断他与北陵私下来往的暗线,也就罢了。”
他自觉这番处置已是万无一失,也不怕她说他“过河拆桥”,说完便自顾自地盯着她看,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好”字。
然而,他却听到她问道:“切断?如何切断?”
他愣了一下。
而就在这片刻的缄默里,她又问道:
“高方智如何肯坐以待毙,将他布下的暗线都一一告知于你?他若是肯对你那么言听计从的话,又怎么会把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狠狠扣在你的头上?你知道他是怎么与北陵联络的吗?你知道除了他之外,朝中还有谁倾向于北陵吗?这几日是否有人在前朝提出要割地赔款?如今的中京,是否还潜伏着北陵的密探?……”
晏行云:“……”
他一时间竟然被她诘问得有一点无言以对。
而她并不就此罢休,而是跨前两步,让他看清了她激动的神情。
“而且,焉知那些老狐狸这么爽快就认下了那一纸诏书,不是因为北陵兵势难以阻挡,无论是带头抵抗、还是京城陷落后找个替罪羊,监国太子都是最好的人选?!”她一言诛心。
晏行云:!!!
“难道当日皇上突然倒下,事后张后封锁消息、关闭宫禁,那些老狐狸心里就没有一点推测吗?若是皇上并无大碍,张后何至于此?”谢琇又道。
“在此时,你闯宫在先,后又突然拿出一纸诏书,说皇上立你为太子……若你是朝中重臣,面对这样的情形,会作何想?”
晏行云:“……”
啊,说得没错。
他也一点都不会相信那纸诏书是百分之百的真货。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情势如此,才能把他推上太子的宝座。而情势如此,他已经无法回头、也不能后退,只能一口气地往前冲去,遇神弑神,遇佛斩佛,如此方可。
所以,他根本无法放弃任何一点对他还有用的助力。即使那种助力是来自于别有目的之人——譬如高方智——也是一样。
“事到如今,已经不容我说不了……”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说道。
“一回头,便是万劫不复……而即使一直走下去,脚下也是万丈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的嗓子为什么会沙哑,也不知道自己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会心脏绞痛。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经全红了,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她,鼻翼翕动,像是快要溺水的可怜人。
“我不当这个太子,我就得死!”他忽然“咚”的一声,右拳重击炕桌的桌面,语调愤激起来,猛地向她迈出了一大步。
“我当了这个太子,可能也会死……”
他的声音嘶哑难辨,可是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即使这中京城已经是个筛子,我也得把它扛起来!”他一字一顿道。
他看到她的眉心轻轻一跳,似是有所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