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那几位老臣也不顾自己分到的事务了,纷纷下拜开口,劝阻显出了几分年轻气盛的太子。
盛应弦与兵部左侍郎富锐对视了一眼。
他们两人今日在这里官阶最低,即使有心声援一下太子,也是有心无力。
但随着门外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内监拖长声音的通报:
“谢夫人到——!”
盛应弦:!?
太子殿下惊讶地转过身去,面朝着御书房的房门。
因为皇帝病势沉重,所以当初并未下明旨册封原庄信侯世子夫人为太子妃。因此如今在宫中,虽然大家都已默认谢琇就是太子妃娘娘,但在头衔尚未尘埃落定之前,也只能含混地以“谢夫人”相称。
但一听“谢夫人”这个称呼,没有人不知道来者是谁。
跪在地上的老臣们也都愣住了。
太子眼明手快,亲自弯下腰去,趁着那些老臣呆愣的工夫,一一将他们亲手扶起。
那些老臣肯为了储君的安全跪太子,但对于连个头衔还都没有获得的准太子妃,就不是那么太想下跪了。更何况这里是御书房,准太子妃出现在这里本就有牝鸡司晨之嫌疑,老臣们就更不想跪她了。
于是,他们也不再坚持着“殿下不打消这危险的主意,臣等就不起”这一原则了,当太子殿下亲自来扶的时候,便一一就势起身。
准太子妃迈入御书房里时,一眼就看到太子殿下把最后一位内阁大学士扶了起来。
她的目光闪了闪,却并不多说,只是回身,从身后随行的魏延福手中接过一袭叠得整整齐齐的、甲胄之下穿着的战袍,上前几步,微微屈膝,双手将那袭战袍奉上,朗声道:“妾闻殿下欲登城鼓舞士气,深为钦佩殿下之勇武!妾愿为殿下披甲执剑,亦愿为殿下随行护卫,与殿下共进退!”
她的话音落下,御书房内一时间竟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几位老臣震惊地望着这位胆大包天的准太子妃。盛应弦则是在内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此刻在那几位老臣心目里,这位准太子妃不但有牝鸡司晨之嫌,更有冲动躁进之举,竟然在太子耳边鼓吹让一国之储君亲赴战阵,这是何等的危险人物!
第37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0
东阁大学士徐天芳在内阁之中年龄略轻些, 因此听了准太子妃慷慨激昂的发言,也不过是惊讶之余,在内心叹气,想着谢太傅滑不留手, 又唯唯诺诺, 从不冲锋陷阵在前, 凡事都随大流;却没想到他居然能生出性子这么烈的一个女儿来。
但内阁首辅何膺文的想法就完全不同了。他年老保守,闻言一把白胡子险些没有气得根根翘起来。
“简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何膺文颤危危地,气得浑身发抖。
“夫人何故要陷殿下于险境?!蛮族围城,圣上一病不起,万事都需要殿下压阵, 如今未到紧要关头,夫人便欲哄劝殿下自蹈险地,这……这不是老成谋国之举!”
谢琇心想,这老人家说得倒还挺客气, 她还以为总得有几个老顽固,听了她的话以后, 就会立刻指着她怒吼出“牝鸡司晨”这个关键词呢。
她索性站直身躯, 微微侧过头去,向身后跟随的那一长溜宫人轻喝道:“拿我的轻甲上来!”
晏行云:!
御书房内的其他人好像都被她的决心震住了。
东宫的两名大宫女闻声而出列, 分别捧着战袍与轻甲, 趋前到了准太子妃的侧后方,弯腰将手中战甲奉上。
准太子妃的目光在宫人手中泛出冷光的银色战甲上一晃而过, 挺直脊背,朗声说道:
“若诸君心怀疑虑, 妾愿为太子殿下马前卒!”
她的目光陡然一沉,变得有若实质, 一点点在屋中诸臣脸上碾过。
“今蛮族大军压城,大虞已无路可退!太子殿下英明果敢,欲先声夺人,挫其威势,诸君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准太子妃的气势忽而发挥到了十足十。
虽然御书房中的大多数重臣并没有跟她打过交道,甚至都不怎么了解她,但他们那一瞬间,竟然不约而同地产生了某种奇特的错觉,就好像在他们面前站着的,不再是年轻而面目模糊的太子妃,而是从她身后倏然而起的巨大虚影。
那虚影有如山壁上镌刻、庙宇中供奉的天女像一般,高大、沉凝、直入云霄,俯望人间,面容沉静却不容挑战,含笑的神情里却带着一丝慑人心肺的威严,就好像她注视着的、在她脚下的,都是无能为力的渺小凡人,就应当听从于她——
满室寂静之中,忽然听人笑了一声。
原是太子殿下。
他的一双眼眸极黑,看向准太子妃的时候似是有种异常的专注;但眨眼之间,那种错觉便已消失,只余下一种淡淡的激赏。
就好像,准太子妃为他冲锋陷阵,而现在是他嘉赏的时候了。
“孤有贤妻,与孤一心。”太子殿下缓缓说道。
“若众人皆同此心,何愁蛮族不灭?”
盛应弦:“……”
这话的前半部分让他听得有一点刺耳。但事到如今,大事上应一致对外,他即使有话,也无法现在就说出来。
身旁的富锐却没有他这种别样心思,闻言当即深深一拜,高声道:“殿下圣明!”
有人呼应,太子殿下这台戏便也足以继续唱下去。
他扫视整间御书房,一字一顿道:“传孤命令,两刻钟后,孤要出宫,亲上中京西门城楼督战。”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最后扫向立于人前的准太子妃,然后就停留在她的身上。
“……特允吾妻随行。”他道。
其他重臣听到这里,皆是一个激灵。
太子执意要登城鼓舞士气是一回事,准许这位准太子妃在此时着戎装登城,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啊!
有那更保守些的老臣,一个“牝鸡司晨”的“牝”字都几乎从口中吐了出来,却被年轻俊美的太子狠狠横过来一眼,堵住了后边的话。
“孤有今日,也多托赖于吾妻之身手。”他冷冷道,“当日张后狼子野心,慑于孤之声名,欲以莫须有之罪,将孤暗中弑杀于刑部大狱之内;事发突然,前来援救的忠臣良将皆未至之时,全赖吾妻一人抵挡十数名杀手——”
这位貌若好女的太子殿下,此刻冷眼扫视着面前的重臣们,主动提起他在“闯宫之变”当日的遭遇,令众人心头皆是漫上来一股浓重的寒意。
张皇后想杀人灭口,却不意谢夫人竟有如此高绝之身手,以一敌多,反而将那些高手反杀,还随同太子一路闯宫,最终赢得了胜利——
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后宅妇人,而是与太子共过患难、踏过生死的同伴啊。
太子视她为得力辅弼,而非娇弱美人——这一要点,此刻终于清晰地传达给了诸位重臣。
太子殿下的视线落在徐天芳身上。
这位内阁之中最为年轻的东阁大学士若有所悟。
论资历,他当然还比不过之前那几位老先生。但是,眼看皇帝风瘫难起,未来大虞的权力将全部落在年轻的太子手中了;而这位太子虽貌若好女,但当此危急关头,却露出了鹰视狼顾之姿。
虽然“鹰视狼顾”这个词似乎并不算那么好,但徐天芳以为,自己从中看到了机会。
面临险境的大虞,目前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太子。
而且,太子新立,正缺臂膀。
徐天芳并不认为太子执意要求准太子妃与他一起登城,就是要倚重这位准太子妃,以至于“牝鸡司晨”的前奏。
他更倾向于认为,太子这其实是发出一个信号。
有勇气者,有大能者,一心忠诚于太子者,即可被太子倚为心腹,不计前缘,不计出身,不计男女……
只要你满足这几个条件。
徐天芳心想,若是熬资历,自己要当上首辅,或许还得有十年八年。
但现在正是他乘势而起的最好机会。
太子殿下已经将一条青云路递到了他的眼前,只看他有没有眼光、有没有野心,能不能抓得住了。
思考及此,他一揖到地,大声说道:“殿下英明!太子妃娘娘人才殊异,乃世间大能,正应随同殿下出战!殿下慧眼识珠,用人不拘一格,正是明主之作派!我等敢不拜服,敢不从命?”
谢琇:“……”
啊,看起来这位大学士已经完成了自我攻略呢。
不过也好。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所求。
而她正可以利用这些人不同的诉求,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顺势微微欠身,再将手中的那袭战袍,往晏行云面前一送。
晏行云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她手中捧着的那袭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绯色战袍上。
绯袍玄甲,正是大虞太子的戎装。
荣朝尚金,而火克金,因此大虞尚火德。在皇家所用的明黄色之外,皇帝绘像,皆穿朱袍。
大虞并没有后世那种禁用皇家代表之朱色的苛政,毕竟嫁娶时的婚服也须穿红,民间用到朱色的地方多不胜数;大虞开国之时,为了显示与旧朝不同,荣朝尚金、禁黄色,大虞便只禁了皇家所需之明黄,其余一概不禁。
只是现下准太子妃捧上的这一袭绯色战袍,朱红之色极正,若非染坊握有秘方、专供天家,断然染不出这么正的红色。
虽然北陵大军压城而来,但这一刻,太子的胸中却乍然涌起一阵豪气。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伸手从她掌中拿走那袭绯袍,沉声道:“两刻钟后,‘尧舜门’前见。”
“尧舜门”就是舜安宫的正门。太子殿下这是想声势浩大地出征,为城中军民鼓气助威啊。
谢琇微微抬眼,与晏行云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
虽然曾经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样的狠话,但他们彼此心中都清楚,到了家国大事之上,他们是不会有所犹豫的。
谢琇随即干脆利落地抬手一揖。
“谨遵殿下之命。”她朗声道。
……
还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太子殿下已经携准太子妃一道着戎装,登西门城楼,直面城下黑压压的蛮族大军了。
此时,城下那叫阵的蛮子已换了两回,但挑在枪尖上的那顶金翟冠却始终挑得高高的。
午后阳光正盛,映照在翟冠上,不知是上面的金凤的哪一处,反射出一线光芒,忽而闪到了城楼上,刺痛了城上众兵将的眼睛。
此时随同太子殿下一道登城的,还有京师总帅、安国公朱勉,以及署理兵部右侍郎盛应弦。
其余人各安其份,忠于职守,并没有一同登城。
倒是翊麾营来了一支小队,为首的队正也正在城上。
太子殿下立于城头,面容冰冷地俯视着城下那叫骂不绝的蛮子,目光似是落在那顶在蛮子枪尖来回摇晃的金翟冠上,许久未曾开言。
太子不言不语,城上其他人便也不敢开口。一时间,城楼上人数虽多,却极为安静;只有在这等高处,骤然变得有点冷冽起来的风声,吹过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