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晏行云完全不同, 在这个动荡、混乱、充满迷雾与阴晦的世界里,盛应弦给了她最坚定的支持。
她为了任务, 一次次杀死自己。虽然开了痛觉屏蔽,虽然每一次都只不过是死遁脱身, 但以各种各样不同的方式,杀死自己的感觉,难道很好受吗?很容易忘却吗?
……但是,终于有一个人,在她一次次凭借着一腔孤勇,在一片不被看好的怀疑声音里,不惜赌上生命、不惜伤害自己,顽强地继续往前走,执着地去捕捉那一丝微薄的希望的时候——
痛惜她,钦佩她,深信她,理解她,珍重她,维护她,尊敬她,钟爱她。
他从不向她索取什么,但却对她能够给出的一切深信不疑。
知君用心如日月,钟情誓拟同生死。
……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又理所当然的事啊。
啊,耳畔仿若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
谢琇足足呆滞了五秒钟,才意识到,那或许就是自己心防崩解的声音。
在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头顶还高悬着“48小时”的倒计时,忘记了自己穿梭过多少个小世界、遇见过多少和今天一样必须以命相拼的危险……
忘记了,面前的这个人,原本不过是一本书、一部作品之中的纸片人——
因为他就站在她面前,生动而鲜活,说他这样爱她,愿意和她同生共死。
谢琇猛地往前一倾身,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双臂环绕过去,紧紧抱住他那一副令人心动的劲腰。
“弦哥!”她带着哭腔喊道。
盛应弦愣了一下。
或许是情绪还陷溺在刚刚那种大起大落的波涛里,他的反应变得迟钝,要呆了一息,才意识到小折梅扑进了他的怀里,并且好像要被他感动得哭了。
他一滞,又慢慢地笑了起来。
和上一回不同,她没有再让他走开,那就是……接纳了他的话,对吧?
他按在她肩头的双手慢慢松开,转而绕过她的肩后,按住她的脊背,将她尽可能地压向他怀中,像是想要就这么一直紧紧地拥抱下去,直到与她融为一体。
“……折梅。”他语气低沉地应道。
夜很深,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他们头顶的城楼上,夜巡的士卒来来去去发出的脚步声,愈加清晰。
而在城楼之下,他们紧紧拥抱。
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仿佛就像是时空的隙缝那样,他们隐藏起自己,暂时得以容身;彼此的袍襟相互擦蹭,火热的身躯驱走了入夜后的寒意。
不去想未来会如何,也不去想这个样子倘若被旁人发现了会如何——
……总不会比皇帝换成了一个连一丝一毫李氏皇族的血脉都没有的人来做,还要糟糕吧。
谢琇这么想着,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一切的矛盾和苦痛都变得迟钝,此刻她心目中只有一个不管不顾的念头——
“在那一切发生之前……弦哥,我能吻你吗?”
盛应弦:“……什么?!”
他太震惊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到如今,在这个时候,自己还能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什么样的话呢?不合时宜?大胆逾礼?道德有亏?视礼教大防如无物?
……不。
是一句,他追寻了很久很久的,美妙动听的话啊。
他微微将上半身后撤了一点,凝视着她,抿着唇,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再慢慢移动到她的唇上。
他知道这一吻若是落下去的话,正义的、光辉的、德行磊落、清正光明的庙中神祇盛六郎便再也不会存在,留下的只有道德败坏的、横刀夺爱的、心怀不轨的、谋夺人.妻的阴险小人盛六郎。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在乎了。
有什么能比重新获得她要更好?
而且自己这一去,很有可能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
既然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还能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亲吻和拥抱此生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盛六郎不再犹豫,一言不发,在她惊讶的眼神里,低下头去,伸出手一下子就攫住她的后脑,吻了下去。
几乎是在双唇相碰的一瞬间,他一直掩藏于心的、汹涌蓬勃的爱意,就如同潮水一般,涌出了他一直竭力在心中增高的堤坝,从相接的唇间,涌向了她。
折梅,折梅。
依然是那个单衫杏子红,双鬓有如乌鸦一般黑的,脸颊红润、眉眼带笑的小折梅啊。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折梅不去江北,折梅也不去北陵。
折梅就应该在这里,在盛六郎的臂弯里,在他所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
上一次,他已经悔恨过一次了。
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他已经无愧于家国,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己心。
他现在可以跟她一起去死了。
纵然拼却此身,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即使到了黄泉,他也要与折梅永远在一起。
他用力吻着她,听见她的喉间发出细小的哼声,感觉自己的胸腹之间,翻搅起一股滚烫的热意。
他渴求着她,渴求她唇间的味道,渴求她的垂怜与拥抱,就好像贪心不足,永远也要不够似的。
他将身躯尽可能地贴向她,紧紧靠着她,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与气味,大口啜饮她唇齿间的蜜津。
他想与她合为一体,就这样一心同体,永不分离。
从一开始她就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他的父亲为了前朝的宝藏,曾把他许了出去,许给了纪家那个小姑娘。
他年长于她数岁,当时在村中还曾被其他孩童嘲笑。每当看到小折梅一蹦一跳地走过来的时候,他们总要推搡他,调笑着说道“六郎,你那小夫人来了,还不快快上前背着她走,以免她再走不稳摔一跤?”。
他总被调侃得满面通红,真想回手把那些人都挨个捶打一遍。
可是现在,他情愿背着她走,走一辈子。
因为纪折梅是盛六郎的小夫人,他将自己许出去,就可以换得前朝留下来的宝藏。
他现在知道了,那样宝藏就是小折梅自己。
胡虏围城,京师危急,黑天暗地、不辨善恶的困局之中,唯有一枝寒梅于中夜绽放,明净若有光。
虽然他自己就身为大虞妇孺皆知的大英雄,但对上小折梅,他依然觉得自己不如她。
他敬佩她,他崇拜她,他依恋她,他爱慕她。
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她。
他不想放开她,因此只是暂时抽离去换气了一瞬,又重新低下头,嘴唇接触到她的那两片极为柔软的唇。他炽热的鼻息吹拂在她脸上,令她的脸颊一瞬间就燃烧了起来。
他用力地抱紧她,笨拙而热烈地亲吻她。
他的热情几乎立刻就通过他们相贴的双唇传进了她的心底,她感觉震栗而惊喜。
他们每一次亲吻所带来的热情和震撼都丝毫不减,可是今夜那些美妙的感觉仿佛都还要放大了十倍似的;在生命即将终结的险境之下,他们依然热烈拥抱着对方,仿若久别重逢一般用力地亲吻着对方,好像不这样做就无以表达那些存在于彼此心底深切的爱情一样。
这样的寒夜里,叶上露水凝结,当衣襟扫过时,便带上了一丝水汽。
他的肌肤上犹带着一丝潮润,但很快就在亲吻带来的高热中悄悄蒸腾了。那种他身上的露水气息和夜间的草木香气混合在一起,从她的呼吸之间闯入她的心肺,在她胸腔缭绕不去;这种气息更加令她迷醉,她很快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她在他的唇齿间轻轻地抽息,含混地唤道:“弦哥……”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忽而令他全身一震。他突然从她唇上抽离开来,一下将她揽入怀里,他发烫的脸颊紧贴着她的发鬓,声音震颤,就好像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和多么美妙的诱惑在竭力对抗似的。
“折梅……”他艰难地应道。
别去,折梅。
别离开我。
强烈的情感使得他想要丧失理智地这么说,他及时咬紧牙关,将底下的话狠狠地、艰难地咽了回去。
他大概是头脑不太清醒了。
因为终于有那么一瞬,对她的渴望,压倒了他对大虞的责任。
但是他心底也明白,今夜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因为中京一旦陷落,他们的爱也就没有了容身之所。
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为奴为婢的屈辱命运。
北陵蛮族,决不可能给他们留下任何活路。
这风雨飘摇的时世,就连爱情,也没有了安放之处。
凡人命若蜉蝣,朝生暮死。但倘若与她一起生,一起死,便有了来处,亦有了归处。
他忽而又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天,他高高地站在北门城楼上,遥望着她的马车在城外的道路上愈去愈远;送信的人群中,有老丈弹起三弦琴,苍凉的歌声在风中送得很远。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是啊。
纵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要与她一道,何处不能去?
第38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9
盛应弦回去了一趟, 换上了夜行衣,也在自己的书房之中留下了一些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