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让你当上皇后的。
虽然可能你也并不稀罕。
但我会好生替你想个最美好的谥号,不会像那位现在正在重光殿内苟延残喘的今上一样,硬要让我当什么“庄信侯”,听上去美丽,细究起来却处处都是陷阱与恶意。
可是,她的脸上新落下的水滴却愈来愈多。
……是又开始下雨了吗?
晏行云茫然地仰起头来,却只看到夜空中璧月初晴,清光千里。
呵,多么好笑。
当她离开的时候,这世间居然是个晴天。
晏行云呆呆地抱着她的身体,一时间只觉得不可置信,自己仿佛就像是半个身体都沉在一个最深的噩梦里,醒不过来似的。
然后他听到一阵跌跌撞撞的、混乱杂沓的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浑身浴血的盛六郎。
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嘲讽的情绪,想着:啊,伤得这么重,他居然还没死啊,真是命硬。
然后他意识到盛六郎这条命,是谢琼临为他抢回来的,心头油然涌上了一层混合了苦涩与酸意的滋味。
盛六郎走得歪歪倒倒,旁边还有个人努力地架着他,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之前那个愣头愣脑、还惦记着为他们两人说情的校尉。
盛六郎看上去好像随时都能倒下去,但他往往又在颠踬歪斜的边缘撑住了,一直来到晏行云面前。
他停下了,垂下头只看了一眼,就仿佛浑身的气力在那一瞬间全被抽空,噗通一声,跌跪在了地上。
晏行云瞥了他一眼,看到他那沾满尘灰、泥污与一片片血迹的脸上,两道晶莹的泪水划开那些脏污,直直地淌了下来,一直流到他的下巴上。
他在唤着一个晏行云几乎已经忘却了的名字。
“折梅……”
他刚叫了这么一声,就哽咽得无法言语。
他跪伏在地上,左手撑地,上身前倾,伸出右手,好像要去抚摸她的脸颊。
晏行云忽然感到了一阵怒火。那怒火之中混合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与怨愤,使得他飞快地一抬手,在盛六郎的手落到谢琼临脸颊上之前,就在半空中架住了那只手。
然后,他这才发现,盛六郎的那只衣袖上染满了鲜血。
他愣了一下,再定睛看去时,才发现盛六郎的手里还捏着一张黄纸。
晏行云愕了一下。
他认得这种黄纸,这是谢琼临用来绘符用的。
……她难道还给盛六郎留了一张灵符?
他冷冷地、愤恨地盯着盛六郎,问道:“……那是什么?”
盛六郎好像已经被巨大的悲伤和沉重的伤势冲击得有一些反应迟钝了。
他慢慢地抬起眼来,望了晏行云足足几息,这才又慢慢地垂下眼帘,望着自己右手里的那张黄纸。
“这是……”他慢慢地说道,“……是我醒来之后,在衣襟内发现的。”
晏行云快要丧失耐心。
“是什么灵符吗?”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语气就像是在逼供而不是询问。
不过盛六郎并未介意他的冒犯。
他的右手缓缓翻转,掌心朝上,手指还是死死捏住那张黄纸的一角。但这一下,晏行云也能看清那张纸上的大概内容了。
那张黄纸上并没有画着甚么复杂的符箓图形,而是用朱砂极为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愿妾身为红菡萏”。
那字迹潦草,笔力虚软难以为继,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
晏行云一怔。
竟然是一句诗。
他竭力在脑海里搜寻,最终记起了这句诗出自于哪里。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他慢慢地将他想起的那几句诗,一字一顿地低声念了出来。
是一首采莲曲啊。
可是,就他所知,她从来没有对采莲这种活动表现出什么额外的兴趣,最多是在饮莲子茶时含笑说上一句“今年的莲心甚苦”。
晏行云垂下视线,意味不明地盯着就跪在她的身前,正珍而重之地将那张薄薄的黄纸,轻轻地放进自己那破烂的衣衫前襟里的盛六郎。
他注意到盛六郎的手在微微地发着抖,而且愈抖愈是厉害。
当盛六郎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妥帖地安置好了那张纸,再把手从自己的衣襟里抽出来的时候,仿佛那一瞬间,他所有勉强压抑着的情绪,终于都得到了某种释放的契机。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的眼神了一样,颤抖着手,重新伸过去,一下子就抓住了她一只垂落于地的、无生命的手。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中涌了出来,滑过血迹斑斑的脸颊,直落了下去。
“重愿……重愿郎为花底浪……”晏行云听到盛六郎哽咽着声音说道。
“……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晏行云忽然感到自己的胸腔里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头爆裂开了。
第39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7
汹涌的愤怒与无能为力的痛苦, 混杂着浓重的自厌与自我鄙弃,以及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嫉恨与怨憎,都一起涌了上来,冲击着晏行云理智的堤坝, 让他引以为傲的冷静无情都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几近崩塌, 溃之千里。
“……盛、如、惊!”他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呵,这算什么?定情之作吗?!你不用在我面前炫耀——”
他太愤怒了,太痛苦了,太茫然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个做慢了一步的决定,就能导致如此天崩地裂的后果。他不知道明明自己最后应当还是做了正确的事情, 却被人遗弃在了原地,不顾而去。
……他不知道盛如惊又比他好在哪里。
就只是因为他全须全尾,守住了中京;而盛如惊浑身是伤,需要她拼死去救吗?!
呵, 他从来都不知道,卖惨竟然在谢大小姐那里是有效的?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刚刚站在城上, 遥望着北陵大营之中燃起的冲天大火。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 她离城之前并没有来见他,就这么毅然决然地与那位和她一样自愿赴死的、同样爱着她的男人, 离开了这座巍峨辉煌地矗立在这里, 已历三百载的城池。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就这么潦草而匆匆地分别了。曾经相聚过的人, 曾经证得鸳盟、同床共枕,曾经传为佳话的人, 不再原谅——甚至都不曾知道——他这些迟来一步的悔恨,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曾经拉住他的手。
因为在她的身后, 永远站着一位比他更能理解她、支持她、追随她、赞美她的人;而她觉得,他们两人才是真正志趣相投、意见相近,能够在一切危险的时刻同进同退、同生共死,是吗?
今夜北陵大军虽然遭受重创,但暂时依然未从城外退兵。作为监国太子,他还有几乎一万件事情要做。
可是他却还逗留在这里,死死抓着她不肯放手,更不肯把她交出去,愤恨难消地瞪着面前盛名在外的盛六郎,乖戾又尖锐地笑道:
“呵,我竟不知,光风霁月的君子盛如惊,竟然私底下一直怀着这么阴暗的心思——谋夺人.妻,哈!你的君子之道呢?你的圣贤教诲呢?你的道义礼法呢?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看得出来,盛六郎是真的悲痛万分。
那永远挺直的背脊,如今却深深地垮了下去。那始终如松如柏,风骨铮铮的身躯,如今却犹如坍塌的高塔,跌落尘埃,残砖碎瓦,只余废墟。
他跪在地上——不,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半伏在地上了,因为他执拗地要把她那只冰冷苍白的手贴到他自己的脸颊上去,而那只失去了生命的手却一再往下滑,他竟然也好似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几度都握不住那只手了。
盛如惊曾经身入刑部大牢,曾经在千军阵前驰骋,曾经在朝堂之上与朱紫高官对峙,亦曾如今夜一般,于万千人之中,取对方上将军之头颅。
但是,无论他有着怎样的际遇,要面对的是多么巨大的危险,他永远是清正的,坦荡的,光明的,英姿勃勃,潇洒磊落,有竹之秀颀,亦有松之风骨。
可是现在,他坍塌成一堆废墟了,就像是永固寺的大琉璃塔那样,身上镶嵌的灿烂夺目的琉璃瓦开裂、剥落,内里砖砌泥塑的半身都塌陷下来,片刻之间,就变成了断壁残垣。
然而晏行云看到这一切,却并不满足。
他发现自己原来竟然恨极了面前这个人。
并不是因为盛六郎一直不肯与他联手,而是因为——
盛六郎慢慢地直起身来。
他凛然回视着晏行云。
虽然一身狼狈不堪,脸上混着血与泪,有一道一道的灰土,使得他看上去几乎零落委顿到了泥地里;然而刚刚那种被巨大的悲恸击垮的脊骨,仿佛又能够挺直起来了,贯穿了他的身躯,重新把他支撑成了如同一座庙里端严的神像那般凛凛生威、顶天立地的人物。
盛六郎坦然自若地直视着怒不可遏的晏行云,似是要一直看到他最阴暗的内心深处去;然后,盛六郎开口了。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我先与她相识的。”
“上一次,这一次……不管哪一次,先与她相遇的,都是我。”
“我们……志向相通,心意……亦是相通。”
“可以一起生,一起死……”
盛六郎说到这里,忽然哽住了。
他难耐地低下头去,喉结快速地滑动着,仿佛胸中有万般情绪,须得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够压抑下去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开口说道:
“……但我明白,她耗尽最后一线生命,也要把我带回来,不是为了让我自刎在她面前的。”
“正如假若今日死的是我,我也希望在我死后,她能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尽情肆意,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
“因此,我也不会死。”
“我要珍惜这条残命的余生,因为这是她艰难地保护下来,送给我的。”
“这样的话,倘若有朝一日,我到了黄泉,或再与她重逢时……”
“我才能堂堂正正地对她说,当初她拼尽全力为我周全的这半生……我并没有辜负。”
一颗眼泪滑过他俊朗正气的面容,砸进了他面前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