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抚摸着他的脸,眼泪落了下去,浸湿了他带血的淡蓝色衣襟。
“带我去看食铁兽的人,如果不是你的话……”她一字一顿地说。
“那我就不去了。永远都不会去看了——”
高韶瑛愣了一下。
或许是失血过多令他变得迟钝,他好像花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她话语的意思。
“别、别闹,”他轻轻地呵斥她。
“你和我……不一样……”
谢琇忽然想到他们两人在定仪宗一起吃桃花酥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他们胡天胡地了很久,然后一起入浴。他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我觉得这个世界真好。
可是,现在,没有了他,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的呢?
……还有,那天晚上,听了她的话,他是怎么回答的?
啊,和现在一样。
他说:那你跟我可一点都不一样。
是啊,她想,他们是没法一样。
那个时候,他是光辉四射、风度翩翩的剑南高家大少爷,而她只是一个小穷门派整天劳心劳力的苦命大师姐而已。
她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切来交换回到那个时候,可是,时间是不能倒转的。
现在,他快要死了,而她依然活着。他们还是不一样。
生命太短而岁月太长,她即使将来变得很厉害、替他报了仇,到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办法一样。
在这条道路上,她曾以为她能够追上他,把他拉回来。但到了现在她才明白,她永远在后面追着他的脚步,而他永远领先她几步之遥,让她一度有过能够够得着他的错觉,她也确实触碰到了他,碰到了他的指尖;可是到了最后,他依然被命运的深渊席卷而去,她还是追赶不上他的。
可是,她必须去向那个凶手复仇。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她不能现在就走。
放弃复仇而追上他的脚步跟他一起走,这似乎不是她的性格。
无论今天他活下来抑或死去,她都不会放弃她怀着的这种执念与仇恨。
想要夺走他生命的人,她绝对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不管她现在强大与否,甚至将来强大与否……为了复仇,她死在复仇的时刻也无所谓。可是现在,她不能因为想要徒劳地追上他而放弃这个念头。
“我不能跟你走。”她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他,说道,“我很抱歉……”
高韶瑛喘息着,似乎不明白谢琇在说什么,他拧着眉朝她看过来。
谢琇说:“谁刺你一剑,我就要去刺谁一剑。打不过他,被他反刺一剑,也无所谓。”
“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下令的人,做决定的人,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高韶瑛的手颤抖着,谢琇默默地在自己的手上又加了一点力气,直到要将他冰冷的血肉嵌入她自己的身体才肯罢休。
第39章 【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8
她说:“我或许不能为你做到很多事……可是谁对你不好, 我可以一个个替你揍他们……”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死。这没什么可怕的……”
眼泪在她脸上流成两条小河。她想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糟透了。
没关系。谢琇想,高韶瑛当初看上她, 可能也不是因为她漂亮。
他看上她, 是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到高家真的去寻找什么食铁兽的姑娘。
她对高家没有其它的谋算或不良的动机。她对高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期望或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只是想要在那里找到食铁兽。
她当初迅猛地扑上去亲吻他, 也不是因为他是高大少。
正如她想要替他挨个去揍那些对他不好的人一样,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喜欢他。
他是高韶瑛,她喜欢他。
他是张阿三、李四郎或王铁柱,她仍然喜欢他。
他可以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他可以随意叫任何一个潦草的或滑稽的或平庸的或英明神武的名字,但只要他是他,她就喜欢他。
她终于和当初躲在定仪宗以暴睡来疗情伤的那个自己,达成了和解。
仿佛哪里传来砰的一声, 可能是她三观崩碎的声音。
不过,没关系, 反正她的心脏同样也碎了, 拼不起来就拼不起来吧。
她问他:“瑛哥,我可以吻你吗?”
高韶瑛几乎快要眯到一起的双眼又猛然睁开。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是那么震惊, 就活像是她又问了什么愚蠢的话一样。
“你可以……对我做……一切的事, ”他终于低声答道。
“……只要……你喜欢。”
泪水冲垮了她的眼眶,心脏, 以及一切有形无形的堤坝。
她忽然想起他们在分别后再一次于禹都重逢时,那夜寂静幽深, 他伏在她的怀中,哀恳地凝望她, 一声声说着:琇琇,你要爱我。
“喜欢的,”她啜泣着,尽量放大声音,对他大声说道。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那个字终于冲出心口,破胸而出。
“……我爱你啊。”
他们上一次相见的最后,他站在“白园”的大门外,长身玉立,风仪俊挺,对着她郑重一揖,一字一句地说道:承蒙眷爱,必不相负。
他的确没有背弃自己的诺言。
这一生到了尽头,他也没有辜负她。他只是要离开了。
她忍住喉间的哽咽,倾身上前,用双手万分珍惜地捧住他的脸。
他的头虚弱无力地略微后仰,靠在墙壁上。她捧起他的脸颊,让他淡白色的嘴唇在她面前仰成易于亲吻的角度。
他们再一次像那天在剑南的细雨中那样,交换冰冷又炽热的长吻。
可是,那一天的亲吻里,是爱情生发的美妙意味。
今天的亲吻里,这场爱情却在逐渐死去。
她从未想过,这种证明爱意的亲吻,有一天会用以诀别。
以前她在看那些文艺小说的时候,看到过一种说法。
听说这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一生下来就只能飞翔,直到死去。一生只能落地一次,就是在它死的一刻。
她当时年纪小,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后来长大了,明白这种说法可能只不过是一种艺术性的加工而已。
……但是现在这一刻,她仿佛明白了,或许那种没有脚的鸟,的确是存在的。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剑南的那个下雨天,她与他在竹林之中相遇,当时她淋得浑身透湿,他却撑着一柄二十四骨的竹伞,伞面上绘着晴空、白云和飞鸟的图案。
啊,那伞面上的飞鸟,就是那一种吗?
那传说中的鸟儿此刻正伏在她怀里,从天空中落到了地上,喘息着,血迹染满他如同透彻的晴空一般的淡蓝色衣服。
她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他落地,想让他一辈子都高高在上,骄傲地飞在天空里,让人景慕,让人仰望,光辉强大,一往无前。
可是现在到了他落地的时刻了。
鸟儿落下地来,却没有家可以回,于是他只能栖息在她的臂弯里,就仿佛仅仅只是这样就满足了似的。
他伏在她的怀中,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微弱,轻似无声。
“琇琇……别丢下我……带我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离群的孤鸟无枝可栖,无处可归。于是,他竭尽全力,扑向世上唯一仅有的那个他最信任、最爱慕的人,想要以她的归处为归处。
谢琇的眼泪落到了他们两人交叠的唇间,有丝咸涩的味道。
她轻声说:“好的。瑛哥,你跟我走……我会爱你。”
他的唇角仿佛在她的嘴唇覆盖下,艰难地轻轻翘了起来;但气息却在她的亲吻中慢慢沉寂下去,就像折断了双翼、再也飞不起来的孤鸟。
后来谢琇在他怀里找出了一个沾满血迹的小布袋。打开之后,里面放的是那半块失窃的、真正的虎符,还有一封信。
她不明白为什么齐钟岫没有赶在他们到来之前,从高韶瑛这里抢走那半块真正的虎符。
或许是因为高韶瑛拼死保住了它,或许是因为齐钟岫对自己太过自信了,觉得等到折磨完高家的大少爷以及那些不自量力地来救高大少爷的人,再回来拿,也是一样的……
又或许是因为,西南大军已经有三万人留在了剑南道,拒绝与定西侯同流合污;而韫王今日据报已经逃离禹都,举起反旗,若是现在再拿着这半块虎符赶到剑南,向副将方穗安调兵,已经来不及了,方穗安也绝不会奉令。
她将那半块虎符交给了高韶欢,让他转交给永王李叙;然后展开那封信。
信纸上同样被渗透过布袋的鲜血浸染了一部分,但还是可以辨认出高韶瑛的笔迹。
他并没有在信里倾诉他的苦衷,也没有在信里对她讲述他沉痛的过去。那些过去的故事,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高韶欢告诉她的,又或者是她自己从前执着地追着他问出来的只言片语;高韶瑛自己,从未向她主动说出过关于他伤痛过去的任何一个字。
他也没有在信里告诉她任何关于范随玉、齐钟岫、定西侯范永敬、韫王李稚或他背后整个深渊的事情。这可能就是他本人的风格,一意孤行,一往直前,不管做过什么事情,都不再想要反省或回顾,只有在最深的夜里,才肯暂时将那些深刻的记忆挖出来,血淋淋地摊开在自己面前,反反复复地翻阅和品味。
他只是珍而重之地写下她的名字——省去了她的姓氏,后面客套地跟着“芳鉴”这一敬辞——
他写道:“琇琇芳鉴”。
紧接着,他先是客套了一句“别来良久,甚以为怀”,继而十分简短地、就活像是书信范文一样地写着:
【相去千里,万望珍重;今日一别,恐再无来日,惟愿女郎芳龄永继,此身长健,永受嘉福,长乐无忧。】
这封信里写了这么多给她的祝词,却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自己身处的危境,也没有一个字提到其他人。她甚至从中根本看不出来韫王李稚都许诺了他什么、又让他去做怎样危险的事情,也看不出来为什么齐钟岫会突然对他痛下杀手。
看上去他写这封信很明显是临时起意。或许是因为他一开始并不认为自己会落到要写信与她道别的地步,而当他察觉事情可能有不对的时候,他又已经没有了从容落笔的空余。
在这封甚至没有多少字的短笺里,他的笔迹零乱,并且笔锋颇为无力,一看就是在仓促之中写下的——说不定在写下的时候他还受了伤,她注意到有些笔画的旁边还有笔尖滴下去的墨点,那很显然是气力无以为继,一笔无法写完,中途停顿的时候造成的。
在那些简短的、空泛的,同时又隐藏着他的真挚之意的祝词之后,在信笺的结尾,他写着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