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呢,现在他对她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吗?
但就在他这么想着的同时,他却看到她哑然失笑,移过手指来,用指腹拭去他眼下的水迹,道:
“我会派护卫和你一道回家乡,以免你路上遇到什么事情。”
她的声音安静而温柔。
“户部什么时候都可以整顿,对我来说,它虽然重要,但也不值得让我牺牲你去做……”
“平安地把食铁兽带来给我啊,高韶瑛,好吗?”
她的大拇指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他的脸颊,那一句“好吗”没来由地稍微抚平了一些他内心的隐忧。
虽然还不明白食铁兽何以与积弊深重的户部相提并论,但是……
倘若她真的那么想要他去做这件事,他就去做。
高韶瑛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看到她真正地展眉而笑,就像是当年在街头,谢大姑娘从天而降,然后替他驱散了一切长久以来困扰他的噩梦,提携他登上青云之路一样。
……
高韶瑛离开了,但国师大人还在。
当然,既然身为国师,自矜身份,又是为她的私事奔忙,因此在“荣枯斋”坐等谢太后再度登门拜访,也是应有之义。
因此,谢琇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外表和着装,就又浩浩荡荡地坐着肩舆赶去了荣枯斋。
内侍通传之后,荣枯斋的大门只过了几息便轰然打开。
国师大人——或者说,佛子玄舒——和白昼里看起来毫无一丝差别,只是身上多披了一件袈裟,上面勾勒出田相的金线,在黯淡的天色下,依然闪着夺目的光芒。
虽然心中还牵挂着都家大表哥疑似鬼上身的事,但看到此刻国师大人穿得这么金光闪闪,一点都不像是记忆中与她一道行走于世间,缁衣芒鞋、朴实素淡,却不掩那张脸容之俊美的佛子,谢琇还是不由得趁他不注意,微微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果然不愧是接受皇家供奉的国师大人,这般华丽的行头,也只有佛子那张五官俊美、神情庄严的脸能够压得住了。
谢琇上前合十为礼,道:“听闻国师大人寻我,不知有何大事须得面谈?”
国师大人瞥来一眼,转身向着荣枯斋内又走了回去,只有清冷的声线,还留在他身后。
“兹事体大,为顾及娘娘家人,须请娘娘入内密谈。”他道。
谢琇心想,国师大人还真的挺顾及受害者家属的颜面的……
迄今为止,“沐恩侯府长公子中邪”或者“鬼上身”的事情,也只不过止于传闻而已。但这件事一旦被国师大人金口玉言证实,都瑾的名声自然会受到极大损害。
而都瑾只是她一拐八千里的表哥,严格说起来并不算是真正的外戚,读书又有天分,是要走科举之途正正当当晋身的!万一传出他被鬼上身,难免会有人借题发挥,说若不是他立身不正,为何会被鬼纠缠之类的……
以都瑾本人的品格,自是不至于如此。但朝中也不乏看不惯她女主当国的老顽固,可是她全家尽忠殉国,并无外戚之祸可以攻讦;若是有心人拿这一点去攻击都瑾,那都瑾岂不是被她所累?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国师大人好意,我感激不尽。”
或许是谢太后也很少对人这么客客气气,放低身段,国师大人正往里走的脚步一顿,随之半转过身来,又看了她一眼。
“……看不出娘娘心里,还是十分重视沐恩侯府长公子的。”他那清清冷冷的声线又扬了起来。
谢琇:……?
在这个故事里,我家人死得只剩这几个了,人家家里对我又有养育之恩,我不该多牵挂一下吗?
她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压力,仿佛随着国师大人投过来的那一眼而降落在她的身上。
然而,这是为什么?
荣枯斋的大门,复又被跟随国师大人一道修行的小沙弥关上。
国师大人已在蒲团上坐下,并伸手比了个“请坐”的手势,隔着一张矮几,指向对面的那只蒲团。
谢琇稍微为难了一下。
再来多少次,她也不能很好地在顾及优雅仪态身姿的情况下,还能完美地落座在地上的蒲团上!
以前扮演那些皇后乃至贵女的时候,即使入寺庙真的需要跪或盘坐在蒲团上,她身旁也有侍女相扶,因此仪态不致有失。
可是现在,她身旁什么人也没有。
若说从前扮演“阿九”时,她也曾无数次身姿轻盈地落座在蒲团或干脆坐在地上,有武功辅助,毫无压力。
……可她现在是“谢太后”!何以解释她那过于轻松的动作?
她左右为难了一下,最后选择先跪坐下来。
作为一位专门训练过的优秀任务者,她这个跪坐的过程,不仅从容优雅,屈膝落座时弯腰拧身去捋平衣摆的身姿,也是经过无数次练习而产生了肌肉记忆的,确保在旁人面前无懈可击,甚至可以随意截图为证,有一秒钟的表情管理失败都算她输!
她这本是无奈之举,但当她坐定后,一抬眼,却刚好捕捉到国师大人深邃目中一闪而过的、某种极其细微的……异样情绪。
谢琇:??
但那丝微光一掠而过,她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而对面的国师大人已经开了口。
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都家长公子,确被某个存在……上了身。”他字斟句酌地说道。
谢琇注意到了他的措辞,是“某个存在”,而不是简单的“鬼”。
……国师大人,应当能够分辨得出妖鬼——还是祸神的区别吧?!
这个念头一瞬间就无法遏制地涌了上来。
可是她无法现在就问出来,因为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能预知结果。
她只能维持着微微惊讶的神情,问道:“‘某种存在’?您的意思是……附身我表哥的,不一定是鬼?”
国师大人颔首。
“那个存在,并无什么鬼气。反而是……当贫僧试着驱除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实力深不可测。即使是厉鬼,也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实力……”
谢琇心想,那是当然。
那可是以妖鬼之身,成为祸神、后来又成为那方小世界的“三界共主”的长宵啊。
只是不知,在这里,长宵为什么还要附身于都瑾?
第405章 【主世界梦中身】9
其他人的设定和故事背景虽和他们本人有相似之处, 但基本上都已经微妙地——刚好拿掉了他们那些失意的部分。
高韶瑛不再是只能以性命赌一个未来、甘冒奇险为永王做卧底的高家弃子。
晏行云也不再是身世存疑、毫无天家血脉,只能铤而走险发动“夺宫之变”的私生子。
国师大人也不需要再将“佛子”的重担背负于肩,日复一日地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偶人。虽然依然需要摒弃七情六欲,但受到皇家供奉的他, 大可以以这一身精妙高深的能力, 来护佑家国百姓。
甚至连都瑾本人, 都不再是全家在风雨飘摇之中被贬谪出京,父叔俱丧、被迫以年少荏弱之躯照护全家的孤弱天才。
……这么算起来,长宵也不应再是那位以妖鬼之身撼动神界,被骗去神界、在“九幽深狱”中关押了一千年的祸神才对。
那么他也无需以神识从“九幽深狱”之中逃逸。
可他依然附身于都瑾,这又是……所为何来?
她垂下视线, 似是不解地问道:“但……以国师大人之能,也无法看穿附身于我表哥的,是何等存在吗?”
这一问可谓是有些小小地刺了一下国师大人高傲的心。
他垂下长睫,面容里可见地染上了一丝不快。
“或许……尚需一些格外的手段。”他清冷的声音响起。
瞧瞧。
谢琇心想。
不愧是国师大人, 这句话说得极其巧妙。
目前的状况,正如同以最锋利之矛, 攻击最坚实之盾。佛子和祸神皆是各自的小世界之中的实力值天花板, 如今佛子要驱除祸神,祸神则因为某些原因而拒绝离去……这样争持下去, 到底谁胜谁负, 尚在未定之天。
谢琇毫不怀疑玄舒有些额外的高深法门,但强行驱除祸神的话, 是否会对都瑾的性命产生威胁?
她目露担忧之色,将自己的担忧直率地说了出来。
“那存在若不愿离去, 耽搁得久了,可会伤及我表哥的性命?”
玄舒冷淡地抬眼直视着对面的这位年轻太后, 本想不加掩饰地把那些糟糕的后果全部都直言相告,但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又顿了一下,斟酌着措辞,说道:
“那‘存在’既是不愿离去,必有所求。正如一般厉鬼附身,不是为了向受害人复仇,就是自己能力尚且有限,因此威胁受害人,让对方替它向自己的仇家复仇。”
“若是妖物,可也没有甚么妖气……而且妖物附身,不是为了入世方便,就是想着结一段因缘。”
他顿了一下,看着她变得愕然的神情,还是补充了一句。
“……因果缘分,是为‘因缘’。不是娘娘想的那种。”
谢琇:“……”
这不能怪她!一说妖怪,谁还想不到狐狸精之类的!狐狸精出现,那必定就是为了来段情情爱爱嘛!
她尴尬得脸色涨红,表情管理都要失效。
“咳,”她垂下视线,刻意转开话题。
“国师大人可否有方法与‘它’沟通?毕竟我们也要弄清‘它’的来意与所求,才好再做打算……”
她垂着眼,因此没有看到玄舒脸上一掠而过的奇怪神色。
他像是极为古怪地翕动嘴唇,无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们?”。
他似乎对这个词感到新奇而有趣,含在舌尖反复品味了一下,这才在那位年轻的太后重新抬眼望过来之前开了口。
“无妨。”他平静地说道。
“现在那样存在十分狡猾,并不肯以自己的名义来沟通。贫僧试过了让沐恩侯府所有人去和他说话,但他只是伪装为都大公子来发声。”
他垂下视线,右手中将佛珠一颗颗拨过去,又道:
“如今,和缓有和缓的法子,激烈有激烈的法子……”
“不知娘娘,想要用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