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还不确定他拦下这桩亲事之后,谢大姑娘又是不是真的就能感动到愿意以身相许,然后全力助他夺嫡上位。
李重云此人,行事极有目的性。事后没有多少好处的事,他怎肯去做?
但是,显而易见地,此刻看他眼巴巴地在这里说了这许多酸溜溜的话,言外之意不过一个意思:嫂嫂的心,臣弟也想分一杯羹。
其实不过是在说,嫂嫂的心,他还一点都没有到手呢。
不然的话,他就会表现得更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眉目间的官司,一个眼神、一句追问、一点神情间的变化,像是生出了许多小钩子,一只只地想套过来,把她勾住一样。
谢琇还记得上一世,即使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假面夫妻,但有了那个夫妻名分,到了后来,“夺宫之变”成功,他坐上了太子之位以后,虽然还没有立刻就大权在握、势不可挡,但他的确也已经一步步向着她逼近过来,话里话外、眉眼高低间,都仿佛想向她公然索要作为“夫君”应有的权利和好处——
不管怎么说,那时他可比现在要直白多了。即使言语上没有体现出来,态度上也逐渐明朗起来。
不像现在,即使言语上听着有几分勾人之意,但却小心地掩饰住了那种渴望的眼神,态度也是谨慎的,步步为营,即使迫近到了与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但她不松口,他就不敢真的向她要求什么更过分的东西。
思考明白了,谢琇便微微一笑,启唇道:“你兄长虽已逝,在世时也不过是无甚成就的病弱之躯,但依我所见,他却依然是缠绕在昭王弟身上的一道锁链呢。”
摄政王的气息猛然沉了几分。
他的目光暗沉下去,如同暗涛汹涌的深海。
“……嫂嫂此言何意?”他似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句话问出来的。
谢琇忖度着“皇兄驾崩时,在榻边的嫂嫂向皇弟提出这个问题”的大致情景,然后说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昭王弟这一次能给我的,和上一次……又有何不同?”
她搭在凭几上的那只右手半伸出袖口,指尖笃笃地在桌面上轻叩了几下。
“怎么?时隔数年,昭王弟还是没有想好吗?”她的语气里似乎含着一抹笑意,又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挑衅。
……这就是个大胆妄为的女人!他本应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意识到这件事!
一股怒气猛地涌上摄政王心口。他握紧双拳,瞪着面前好整以暇整理着衣袖的那位“皇嫂”,胸口滞郁难当。
一步错,步步错。
他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这样的命运。
没有投生在皇后的肚子里,也没能赶在皇兄之前诞生。
即使是一个庶长子的位置,都比他现在要好得多!
明明知道是皇后当时不择手段地催了产,才抢得了先机,却不能因此而将皇兄拉下来。
父皇想要的东宫太子,自然也是中宫所出,嫡长即位,最为名正言顺。
而皇兄虽然一直病歪歪,但却一直总也不死。
明明皇兄因着这副病歪歪的身子,文不成武不就,能勉强做个守成之君,都算对他期望过高……可是父皇也好、朝臣也好,都活像是瞎了眼一样,丧失理智地无脑维护着皇兄的地位!
为什么?凭什么?就因为“嫡长”这两个字吗?!
可恨他空自文武双全,却被父皇死死压着不得翻身!
父皇的帝王心术,一多半都拿来压制他了!甚至以史为鉴,从一开始就不给他任何接触武将的机会,只让他去工部、户部办些繁琐的实务,永远都只给他指派些最苦最累的活儿!
当皇兄病歪歪地长到了年近弱冠时,父皇又替他聘了个在文武双方都有足够香火情的好太子妃!反而还要假惺惺地对他说“吾儿文武双全,父皇自是要替吾儿挑一个六角俱全的好姑娘作配”!
多可笑啊,多荒谬啊。
“嫡长”二字,就真有那么重要吗。
果然,这个国家,被父皇和他的爱子弄得一团糟,内有朝堂分裂,外有藩镇坐大,处处都是威胁……
若不早作打算,迟早要四分五裂。
可笑到了现在,父皇留下的那些老臣里,竟然还有一些,又防着他这个摄政王篡位、又防着她这个监国太后牝鸡司晨,心机全都花在了内耗上,整天掣肘朝政,看不到大虞即将大祸临头!
而他,早就看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是为着私情,还是为着国事……
他都必须拉拢她,让她和自己站在同一边,让她上自己这条船,决不能让她和他作对。
来时他已经下定决意。
府内谋士说:王爷,今夜将有大雨,此时出府,怕是到时不易归。
他当时只是冷笑了一声。
堂堂大虞摄政王,即使没有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也该当有这样的权利,留宿于少时曾经居住过的宫中一晚。
他不再耐心与她言语往来,相互试探,往前迈上一步,将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弭平。
“嫂嫂,”他温声说道,“臣弟要你……与我站在一起。”
他一句话中间的那个微妙的停顿,险些让谢琇一口气噎在喉间。
但听完了这完整的一句之后,她却不由得哑然失笑。
将残酷冰冷的权势之争,包裹在温情脉脉的言语之下,这不一向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吗。
这一点小手腕,他会,她自然也会。
谢琇舒展了眉目,含笑道:“这与上一回,又有何不同?难道我一直以来,并不是这么做的吗?”
她将谨慎的刺探与轻微的挑衅,都包裹在柔和带笑的口吻之中,将那些小小的尖刺,伪装得几乎像是没人察觉到。
但李重云是何等人物,闻言便挑了挑眉。
“上一回,自是嫂嫂有求于臣弟,要等着臣弟开价,才好决定是接受,还是讨价还价——”
他曼声说着,高大身躯就紧挨着她的膝边而站,腿几乎要与她的膝头擦蹭碰撞到一起,气息降下来,沉沉笼罩住她。
“可这一回,臣弟是认真要嫂嫂许诺的。”他神情肃重起来,和他此刻暧昧的站位完全不搭。
第417章 【主世界梦中身】21
谢琇垂下视线, 扫了一眼他愈来愈紧贴她膝盖的腿,不动声色地重新抬起眼来,望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容颜。
“哦?”她笑问道,“昭王弟如此急切地向我索求承诺……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本想着, 李重云到底是想跟她提户部积弊, 还是他也察觉到了礼部那边风声不对, 猜到科举舞弊的事——
可是,下一刻,他便俯下身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俊美的容颜一下子距离她的脸非常近。
他说话时, 唇齿间的气息吹拂到她的脸上来。
“因为,臣弟欲召朔方节度使入京述职。”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神情郑重间,还带着极深重的一抹忌惮。
谢琇眉心微微一动。
“……朔方节度使?”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官名。
假如她没记错的话, “朔方”这个地名,在历史上位于北境, 大约就是河套平原那一带, 正是边境要害之处。
而且,历史上的“节度使”, 一旦被中枢朝堂提起时要带着几分忌惮之意的话, 那就是实打实割据一方的权臣,甚至可能还隐约带着点“或有不臣之心”的属性。
藩镇之乱, 可是历史上不容忽视的大问题啊!
谁知道一个就是为了尊贵的VIP们攻略优质男性而编写的游戏剧本,竟然背景能扩展到这种地步?!
谢琇心下暗惊。
但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 摄政王闻言却冷笑了一声。
他微微用力,扳过她的双肩, 让她直视着自己,一字一句说道:
“……嫂嫂莫不是忘了,那位朔方节度使,少时可曾经是……嫂嫂订亲多年的未婚夫啊。”
谢琇:!!!
这是……什么见鬼的隐藏设定?!
而且,“年少时订亲多年的未婚夫”——这个设定,让她条件反射一般地,就联想到了一个人。
她心脏急跳,还没有问出口之际,摄政王就替她解了惑。
“然而,十七年前,胡虏入寇,谢大将军派人急往朔方求援——”他意味深长地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那双阙黑的眼眸紧紧锁住她的脸,好像不想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似的。
“谢大将军、谢小将军……铁骨铮铮,死守孤城,三十四日,弹尽粮绝,朔方援军却从头至尾并未出现。”
他缓声说着,一字一句,就像是想要把这个事实一下下楔入谢琇的脑海之中,让她永不忘却似的。
“朔方节度使,不但没有出兵援救临沙城,坐视谢家全家死战殉国,并且还于事后派人送还订亲信物,退了你们的亲事。”
谢琇:“……!”
李重云的眼眸很黑,黑得像是一点点光亮都会被吸走消弭一样。
他凝视着她,又像是在回忆之中搜索片段,再以言语向她一点点复原当时残酷的情景。
“朔方来使抵京之日,京城大雪……”
“嫂嫂已是谢家唯一独苗,我父皇怜你年龄尚幼而全家尽没,命你不必回临沙城奔丧,而是在京中的都家举哀……”
“当日天降暴风骤雪,雪幕几乎遮蔽人眼。”
“都家堂上丧幡飘飞,裹挟着从大敞的门内吹入厅堂的风雪,祭台上五十多座灵牌,摆放得密密麻麻,几无空隙……”
“也是嫂嫂一番慈心,将跟随谢家一同殉难的世仆之灵牌,也一起摆放在灵台上祭祀。”
“听闻朔方来使踏入都家时,嫂嫂正跪于灵前,麻衣缟素,一身重孝,在火盆中烧纸。”
“朔方来使先是假情假义,在灵前拈香拜了一拜,叹惋了一番之后,便取出当年订亲时谢家交付的信物——听说是一枚玉佩——还给嫂嫂,言明家中大公子已离家拜师,师门远在深山偏僻之处,音信不通,归期未定;为了不耽误嫂嫂前程,故此奉还订亲信物,愿嫂嫂‘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珍重己身,永享富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琇:“……”
她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以前跟“谢大姑娘”还能熟稔到连这个场景都能从谢大姑娘那里听说?
李重云顿了顿,冷笑道:“堂上尚有旁人在场,且嫂嫂当时乃奉旨举丧,宫中也自有人关注都家将丧事办得如何,回报与我父皇,好全了他这一番君臣最后的心意。偏巧那人回报父皇时,臣弟也在场,听了个从头到尾……甚至是最后那几句话,听闻是朔方拿出的退婚书上头的,据称是大公子亲手所写……”
谢琇真情实感地震惊了。
虽然她在听这个狗血故事的时候,也发现了其中的诸多古怪之处,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心底涌起一股感叹。
藩镇割据,国仇家恨,前缘后事……以上种种累积起来,谢太后应该是恨不能活吃了这位朔方节度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