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什么都不是。”她利落地摊开锦被,抚平被面上的褶皱,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假如一定要我给自己的身份下一个定义的话,不如就说……我算是你的助手好了。”她面色平静地说道。
“我借住在贵府上,因为一些缘由,你看到了我具备一定的良好身手,有助于查案,而我也愿意帮忙……如此而已。”
“……至于今天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就当作是我自己太热心了想做些善事吧。你不需要为此困扰,而且,假如这种情形持续下去的话,也一样不用困扰。”
“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热心肠的大好人呢。”
盛应弦惊愕地望着她,好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又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问题要问出口一样。
最后,他居然挤出来这么一句问话。
“这么说来……你、你并不是我特别的人,是……是吗?”
……当初就应该不听他说话,赶快打发他睡觉的。
谢琇觉得一瞬间自己的全身都僵硬了。
谁能知道,盛指挥使完全失忆以后,怎么还觉醒了“会心一击”的技能呢!句句话都说在令人最扎心之处!
“这种事,我怎么好自己判定呢?”她露出一个完美的假笑,虚伪得简直不能更虚伪了。
“倘若我说我是,你就会毫无防备地相信我吗?”
盛应弦:“……”
她好像说得都对……但不知为何,就是有哪里好像有点不对。
但是在他出声之前,她就生硬地截断了他。
“夜深了,愿你睡个好觉。假如有事的话,请尽管叫我。我会睡在外间。”
他望着她,欲言又止。
“那么……就这样吧。”她僵硬地向他略略颔首,就径直绕过他身边,走了出去。
“秋声阁”的院落真的规模不算大。也许他刚才说得没错,对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来说,这里确实是太寒酸了一点。
他的卧室和正堂之间距离也很近——换言之,秋声阁的正堂面积有些小,完全没有高官居所应有的那种气派。
谢琇离开他的卧室,本来想随便找个房间睡下,后来又考虑到今晚她带他去过的地方也就是正堂、后厨和他的卧室这三处,唯恐他夜间真的有什么事情要找她,为了避免他不必要的迷路和紧张,她还是回到了正堂。
秋声阁的结构和普通的院落一般无二,正屋三间,除了坐落在正中的正堂之外,盛应弦的卧房就是东厢房,而西厢房,则被他用作书房。
正堂没有一处床榻可供躺下睡觉,因此谢琇思索过后,就穿过正堂,来到了西厢的书房。
果然,书房里还有坐榻,睡她一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琇松了口气,在正堂的墙上钉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我在西厢”,下方还画了一道箭头,指向西厢的方向,这才回到了书房,只是将房门虚掩,并没有完全关紧。
她刚才离开盛应弦的卧室之前,已经顺手打开了他屋内应该是储物之用的大木柜,经过一通搜寻,找到了被褥,抱了满怀,回到这里。
现在她就把厚实的褥子在榻上铺了,然后把锦被放在褥子上,钻进被窝,闭上双眼,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从她的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虽然感到十分疲倦,脑子里却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依旧高速运转不停,难以入睡。
假如弦哥一直不能恢复记忆的话,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他处理事务的能力还在不在,他以前所学的那些武功都还记得多少。不能工作的话,他好歹是在官衙里倒下的,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工伤,皇帝会不会动些恻隐之心,至少多赐下些财物,把他好好地供养起来?
……也许这样也能够微妙地避免了他将来卷入新的政治漩涡的危险也说不定。
……可是,这样对他真的好吗?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和对这个国家的热忱,那样的盛应弦还真的是他自己吗?他会不会觉得痛苦?觉得彷徨?觉得孤独且愤怒?
这么一想,她就生出了一股无限怜爱与恻然不忍之心。
他不能失去他的理想。不是因为那样的他更令她心怡或崇拜,而是因为,那样的他才会真正令他自己觉得幸福和开心。
假如他自己都不开心的话,只记得她,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是因为害怕失恋。又不是没有失恋过。只是这一次,跟以前并不相同。她从来没有对任何男人怀有如此深刻的感情,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着他会失去自我,或者她会失去他。
……在担心自己失恋的同时还在担心着对方,这种心情也真是奇妙的第一次啊。
突然,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晰。
谢琇陡然拥被坐起。几乎与此同时,门被推开,盛应弦的声音响起。
“……你还醒着吗?”
谢琇惊讶极了。
“弦……六郎?!”她慌忙从被子里钻出来,顺手抓了旁边一件外衣披在肩上,就急急地下榻走向他。
“怎么了吗?”
窗棂里透漏进来丝丝缕缕的月光,谢琇试图借着月色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却把眼睛转开了。
谢琇有点焦急了起来。
“六郎,到底怎么了?”
他显得分外碍口似的,缄默了片刻,极为艰涩地问道:“……能呆在你的旁边吗?”
第449章 【主世界梦中身】53
“什……?”谢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马上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或许,他会在这么深的黑夜里,四顾彷徨,有一些难以隐藏的不安, 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吧。
也因此, 他下意识地会来寻找她作伴, 就像是……初初接触这个尘世的雏鸟一样?
她立刻放柔了表情与声音,道:“……当然可以。”
她犹豫了一下,见他还是僵硬地站在门边,就伸出手来,牵住了他一边衣袖, 轻轻拽了一下,他便像个木偶那般,僵愣愣地跟在她的身后,进了书房。
谢琇将他引到那张榻旁, 伸手按在他肩头,似乎并没有怎么用力, 只是往下轻轻一按, 他便好像身不由己似的,一下子坐到了榻上。
她却好像浑然不觉他的紧张、局促、不安与彷徨似的, 十分自然地问道:“你喜欢睡里边还是外边?”
在一室昏暗之中, 盛应弦依然轰地一声,涨红了脸。
他明明知道她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他也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然而,此刻他依然不可遏制地脸红心跳起来。
他需要花了极大的力气, 才能维持着自己正常的声调和语速,答道:“我……我就在外头吧。”
这张榻那么小, 他在外面,至少还能在睡不下的时候自己多让一些空间给她,即使半身悬空、或者一骨碌滚落到地上,也无所谓。
但她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那些局促之意似的,含笑道:“既如此,那我睡里面好了。”
说完,她就径直从他身旁上榻,爬到了里侧,还展开了已经被她的体温焐热的锦被,掀开一个角给他留着,自己则是钻了进去。
盛应弦似乎犹豫了一下,在她身边笔直笔直地坐了一会儿,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端正得就好像要跟她商讨什么国家大事似的。
他大约沉默了一分钟,才慢慢地侧身平躺下去,身躯绷得僵直,有点期期艾艾地,仿佛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
谢琇侧过脸来,仔细观察着他的脸,可是屋里光线太昏暗,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个……你有哪儿不舒服吗?”她只好直接问道。
盛应弦转开了脸。
“……不,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迟疑了,眉头也皱了起来,好像将要说出来的话多么令他痛苦一样。
“……说这种话,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立身于世的好男儿,大概会被认为是可耻的吧……”他就连声调都在动摇着,好像每次发音都那么艰涩一样。
谢琇突然若有所悟。
她放弃了先前几乎要去点灯的想法,转而往他的身边凑了凑,直到她的肩头挨到了他的肩膀。
“不……如果是六郎的话,做什么都不可耻。”她温柔地说道,“因为,六郎是我所认识的人里,最适合‘端方君子’这种形容的人。”
盛应弦的身体猛地一震。谢琇听见他发出惊愕的啊的一声,但是在那之后他又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或者动作。
“方才……我独自一人躺在黑暗里,突然感到了类似不安一样的东西……”他慢慢说道,语气里慢慢染上了一抹沉痛。
“自己的事情和周围的事情,都不知道……就这样在黑暗中独自……”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仿佛动摇得很厉害,又是彷徨、又是迷茫,而这种无助又被暗夜放大了无数倍一样。
“就好像感觉自己被黑暗吞没并消失了一样……”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脸上浮现了一丝类似痛苦的表情。
“失去了记忆,我心慌意乱地想要模仿着去做一些事情……可是还是做不到……”他漫声长叹,“看来,我终究是那种到了绝境,还是不怎么强大的人啊……”
……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冷静,即使在听到大夫承认他的失忆或许短期内找不出治愈的方法之时,都没有多说一个字,更没有发怒;可是在他心底,竟然压抑着这么不安的心情吗……
和这样深切的恐惧和悲伤相比,旁的一切担忧,都仿佛微不足道了。
直到这一刻,谢琇才终于向自己承认了一件事——
她讨厌这个故事。
她讨厌他不再认得她、不再记得曾经的那些深情,用陌生的眼神望着她的这种设定。
仿佛在潜意识里,盛六郎就应该一直好好地注视着她,不论她是纪折梅、还是谢琼临,又或是顶着一些其它名字的别人,只要她是她,他就应当永不怀疑、也永不忘却,应当一直坚定地走向她,并且选择她。
可是,这个故事的开端,就剥夺了他的一切记忆,这并不是他的错啊。
她为什么要这样苛求他?就因为他是盛应弦,所以也理当是她的薛霹雳,她的六郎,她的弦哥?然而后面的那一些称谓,都是寄托在那些美好回忆之上的,是那些美好回忆所衍生出来的。
即使会失去,难道不能够重新夺回他吗?刚刚迈入这座宅邸时那种举重若轻的轻松心境都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就因为他一再追问自己的身份而自己答不上来,就因为他被剧情左右而丧失了那些美好的回忆,就这样就要丧失对他的信心吗?
……谢琼临,你不相信盛应弦当初站在郑府的水榭之中,抛弃了他对天子的忠诚,放弃了他一直信守的对这个国家的责任,对你这位掀起中京之乱的魔教右护法说“好,我带你走”时的决心了吗?
那个时候,你不也是从陌生人开始,一直努力到让他爱上自己了吗?
“……对不起。”谢琇真诚地向他道歉。
盛应弦大大一愣。
“……嗯?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是最接近你的人,却让你感到不安……”谢琇歉然地望着他在月光映照下更加显得俊朗的眉眼。
“没能很好地发现你不安的心情,帮你抚平那些不安……这是我的不是。我应该好好说明那些令你感到困惑的问题,不用避重就轻的态度,表现得更坚定可靠些,才能更好地支持你……”
盛应弦迟滞了一瞬,目光又飘向一旁,避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