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她的符箓术与他的佛法比起来,哪一种会占上风。
倘若他继续执着于此,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天要对上的。
因为她不会青睐于他,也不会给他一丝一毫她的偏爱。
她不是圣母,没有原谅伤人者的高尚情操。
倘若一切都止于上一世的结尾,她潇洒抽身离去,徒留他一人徜徉于荒野之中,怀抱着一个虚假的希望——那么就还有再见时,彼此客客气气问个好、再友善道别的余地。
但他如今却执意要去寻回全部那些不好的记忆。
那就休怪她将来有一天,会翻脸无情了。
“随你。”她冷冰冰地答道,但随即一睁双眼,明亮的眼瞳被她按揉着前额的右手所遮挡,只从分开的指缝间能窥得一二瞳中毫无波澜的寒光。
“但别妨碍我。否则……我是不会留什么余地的。”
第462章 【主世界梦中身】66
几日之后, 会试正式发榜。
都祭酒家的大公子都瑾,本就是会元的大热候选人之一,此次也当之无愧地名列榜首。
但谢琇关注的并不是这个。
都怀玉自有三鼎甲之才,是天降文曲星入世历劫,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
更何况, 都瑾还是谢太后的表兄, 与谢太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都家于谢太后还有抚育之情,这么深重的情分,不是任何人可以打消的。
所以,那些想要影响会试结果的魑魅魍魉, 再不济,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这上头。最多,也只是制造一些舆论,说都瑾高中榜首, 或许是下头那些臣子为了讨好谢太后,所以故意取中他的。
但是, 都瑾的试卷应该也完全经得起考验。所以这些谣言, 也只不过是往白衣之上泼些脏水,让人恶心一二, 却无法真正撼动都家或谢太后。
他们真正要动手脚的, 应该是在一些边边角角之处。
譬如底下的一些人中榜名次过高,或是学识匮乏之人反而中了榜, 之类。
而且,谢琇还想到了另外的一件事。
有想要逢迎谢太后的人, 也就一定有想要把谢太后从这个重要位置上拉下来的人。
并不是说要废黜她的太后尊位,只是……让她无法插手朝政。
而那些人, 一定会在此时出手。
一来可以打击政敌——尤其是相关的会试官那些人;二来,若是此次会试舞弊牵涉范围过大,都瑾这个会元也会受到影响,还可以浑水摸鱼,往他身上泼点污水。
万一朝廷迫于无奈,下令会试结果作废或重新排榜,又或者更极端的情形,是一概押后数年不得参考——的话,都瑾身上的污名,也迟早会影响到与他关系密切的谢太后。
若是能令她颜面无光、羞愧而退,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琇:确实是好谋算。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她没有道德,因此根本不会被他们道德绑架。
一切都按照她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发榜十天之内,京城流言四起。
谢琇心中有数,顺势推迟了殿试日期,借小皇帝的口吻言明“今科榜单公布后,朕闻颇有流言不满中榜者,为示公平,殿试推迟,先行着摄政王李重云、吏部尚书李苍永、刑部尚书郑啸三人主持调查个中隐情”。
谢琇:没错,NPC还都是从前小世界里的老熟人。这位编剧大人未免也太省事了叭!
她借着小皇帝之口一出手,其他人便也坐不住了。
第二日,便有御史当朝上奏,禀明“本次会试确有舞弊之行为,中试之琢城举子姜北海朱墨不符,且学识有瑕,不应名列榜单之内,群情激愤;若朝廷不着实查办,恐将无法平息坊间舆论”。
谢琇翻着奏折,轻轻一挑眉。
琢城?
琢城靠海,多出豪富之海商,这些大商人也愿意资助本地举子。倘若能拿钱开路,买通会试官,多多安插一些本地举子在朝为官的话,到时候官商勾结,共同牟利,也不是甚么问题。
若说她还有什么满意这个剧本的地方,那就是——谋略部分委实是简单模式。
虽然说真实的商战说不定就是互抢公章、彼此浇死对家的发财树这一类小儿科模式,但自己真的轮到一个简单模式的剧本,总比“燕山雪”那种前朝后宫无一处不烧脑的小世界,要好一百倍。
今日也是照例佩服那个小世界的最终胜利者崔女士的一天呢!
谢琇直接在折子上批了“即命摄政王、李苍永、郑啸三人查办此事”,便直接把折子传回了李重云手里。
有人干活更好,她又何苦事必躬亲?
在剧本里,这里的科举为了杜绝舞弊,甚至在考生交卷后,派专人以朱笔重新誊抄试卷,以免考官认出某个特定考生的字迹,给对方大开方便之门。负责判卷的考官,阅卷时看的是朱卷,而非考生上交的原始墨卷。
所以御史弹劾这位中试举子姜北海“朱墨不符”,问题就很大了。
这其中说不定能牵涉一大批人,从负责誊抄朱卷的最底层笔吏,再到同考官、主考官,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几乎是一句话扫荡了整整一群人。
虽然她一方面要让李重云出面去调查此事,但她另一方面也要自己掌握真相。
于是,夜行衣版的谢太后再度登场。
这种风口浪尖上,她自然不方便再以省亲为名,公开回到都府。但长宵神出鬼没,她平时深居宫中,也不方便主动出面联络,因此一直以来竟然都算是长宵单方面来与她联系。
如有什么发现,或者他那天心情好,便起意来宫中找她说上一两句——反正他真以神识出现的话,世间除了她,大概也无人能够发觉。
但像现在这样,她想找他的时候,就有一点不方便了。
也只有这种时刻,她有点感叹都家真是后继无人。
都老太爷已经告老在家颐养天年,都瑾的父亲都大老爷没甚出色的本事,完全是靠着自家抚养过她这位监国太后的恩情,又因为谢太后的本家已经全灭,甚至找不出一个人选可以封承恩公,这才让都大老爷捡漏,获封了一个沐恩侯的爵位。否则的话,以他本来的那个从五品的边角官儿,甚至都到不了谢太后的面前。
再说都瑾与长宵至今还保持着一体双魂之事,兹事体大,即使是沐恩侯夫妻二人,谢琇也向他们封锁了消息,只说当初已经驱邪成功,大表兄已圆满康复;就更不可能通过他们去传唤长宵了。
所以她只能自力更生,夜中逾墙走。
幸好这个游戏没有封掉她以前自带的那些技能,否则的话,她就得多费些心思才能偷溜出宫了。
谢琇避开那些巡视的禁卫,拿出自己轻功的最高水平,几起几落之后,就到了沐恩侯府。
还得感谢沐恩侯府的位置绝佳,距离宫城也并不怎么远。
谢琇要避开侯府巡夜的侍卫就更是轻而易举之事了,她很快找到了都瑾所居的院落。
意外的是,书房里还亮着灯。
难道是都瑾本人,为了那场遥遥无期被推迟的殿试继续刻苦复习中?
谢琇心下微动。
……而且,书房的支摘窗居然是半开的!
谢琇略一停顿,思考了一下都瑾书房的支摘窗结构,确认是可以完全向上打开的,就闪身直奔窗下,一抬手就抽起了架着窗扇的那根支杆,将窗扇向上顶起——
几乎与此同时,窗内忽而激射出一道白光!
谢琇的身体反应得比大脑还快,就势向右一闪,那道白光便掠过她身侧,打在了庭院里的一棵桂树的树干上,发出小小的“啪”的一声。
树冠一阵簌簌作响,有树叶纷纷而落。
谢琇心念一动,顺手摘下那根支杆,就往窗内一送。
不,与其说是“一送”,不如说是“直刺”。
窗内那人侧身一抬手,架住了那根支杆,就要劈手用力将之夺下。
但就在这一个来回之间,谢琇已经探清楚了窗内之人究竟是谁。
她低喝道:“长宵!”
握住支杆另一端的那只手倏然一顿,加诸于支杆上的那股抢夺的力道也消失了。
片刻之后,因为失去了支撑而重新半垂下的支摘窗陡然“砰”的一声,向上抬起。
谢琇抬起眼来,一眼就看到站在窗旁,伸手抬起窗扇,一脸似笑非笑的——长宵。
虽然用的还是都瑾的那张脸,但这种笑容,是不太可能出现在温润如玉的都怀玉脸上的。
会这么笑的人,只有昔日的那个祸神长宵。
“真是稀客呀,稀客——”他拖长声音,用一种类似咏叹的调子说道。
谢琇:“……”
她松了手,放开那根支杆,拉下蒙面的黑巾,隔着一扇窗,与长宵相视。
窗外夜空中,月色如水,清辉洒满窗前庭院。
“怎么今夜,谢大姑娘倒是有此兴致,造访我这偏僻小院呢?”他依然拿腔拿调似的说着,语调里好像还带上了几分刻意为之的怨怼。
他的戏真是随时说演就演,往往是戏台还未搭就,他却已戏瘾大发。
谢琇在心底感叹一句,面上却纹丝不动,道:“自是为会试舞弊一案而来。”
长宵挑了挑眉,视线在她身上慢慢地逡巡而过。几息之后,他侧身让开窗下的一片空地,问道:“那么,你不进来说话吗?”
谢琇略微尴尬了一下。
她倒不是不能走窗子,但是……在他注视之下钻窗子,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卖弄身手之嫌的。
她轻咳一声,道:“……我还是走正门吧。”
长宵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微遮了一下唇角,却遮不住他满脸的笑意。
“咦,原来谢大姑娘也记得某这书房,有一道正门嘛?”
谢琇:“……”
啊,多时不见,怎地他还学会了阴阳怪气的本事?
他今天无论是称呼她、还是自称,听上去都古怪得紧,不像是睥睨一切的祸神长宵习惯用的风格。
他从前倒也不是没有用过这种风格说话。
谢琇还记得当她以自己的血在他后背上绘下“锁妖符”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用各种各样的敬称来称呼她,比如“主人”、“十二小姐”之类的;而用各种各样的谦称来自我称呼,比如“在下”、“某”,有某些时候还会自称为“奴”——
比如“主人,奴侍奉得好吗?”——哦,那副拿腔拿调的口吻跟今夜一般无二。
当然,那些时刻都不太适合在此刻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