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应彏所学也是盛家家传武技——换言之,上阵杀敌时会很有用,但真如谢太后这般意欲以武慑人时,却是打不过真正的高手了。
昔年老节度使为了磨炼和提升自己唯一的继承人盛应弦的武艺,还曾经把他送去深山老林里拜师学艺,而不是留在朔方军营里操练,便可见一二。
因此,客观而论,若说一对一时,朔方这边还有谁可堪作为谢太后的敌手,那真的只能提名如今的盛使君本人。
如盛应彏这样的小辈,自是挡不住谢太后的。
……这一点,他却直到这一刻才明白。
“重瓣莲花阵”对敌时极为有效,机动自如;但围攻一人,却好似突然变成了稚儿学步,愚拙笨重,收放不及。
谢太后总能及时在包围圈形成的前一刻窥中破绽所在,尔后纵身从那处直掠而出。若掠出后还有一重包围在前方挡路,她便挥剑相向,在这“重瓣莲花”阵中,真正绽放的却是她手中的千百朵剑花,若一夜春风至,四野百花开。
她手中长剑寒光闪闪,剑意却并非霜雪夺魄,反而有若春风照人,无处不在,却也无处不留情。
盛应彏心里明白,谢太后这是并不欲多造杀孽,因此手下容情三分,点到为止,只刺伤或砍倒面前拦路的兵卒,并没有真的要他们命的意思。
否则的话,怕是摘星楼前,早已血流成河!
但普通兵卒,再是老练,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真正的武学高手?
盛应彏这才明白,为何谢太后有这样的胆识,今夜竟然敢在摘星楼唱这一出空城计。
……不,她哪儿是唱空城计,她这竟是艺高人胆大,觉得只凭自己一人的能力,就能对垒一支朔方军小队而不败呢!
剑势若惊涛,若急雨,若狂风——
但最终化为一道耀目光芒,终结于盛应彏面前。
谢太后站在他面前,身后已没有几人能好好站立——不得不说她也有几分坏心眼,剑招过时,往往刺人大腿,又让对方无法站起,又不会真的夺人性命。
而那一道剑光,最终停在了——距离盛应彏喉间仅有数寸之处。
历经一番激战,谢太后也气息不稳,调匀了呼吸,这才说道:
“……你输了。”
盛应彏:!
他不服气地瞪眼,但在距离喉间很近的剑尖威胁下,人总是会被激发出一点求生欲的。
他白瞪了半天眼睛,最终也没敢放句更狠的“要杀要剐随你便!”之类的话,而是含怒重重一叹,咬着牙道:
“技不如人,是我们轻敌了……但你也不会赢的!”
谢太后笑道:“哦?此言何解?”
盛应彏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自是因为,天子已弃暗投明,如今正在老臣戒护之下!”
盛应彏没听过这个声音,但来人自称“老臣”,又有资格戒护天子,想必正是今夜朔方军的合作同伴——也就是因为涉及会试舞弊案而被下大狱的大学士邢元渡。
他一时间竟然忘了还直指自己喉间的剑尖,猛地转过头去。
幸好谢太后也没有真的打算一剑要了他的命的意思。
他们几乎同时把视线投向声音的来处。
果然是邢大学士。
他因为蹲了多日大狱,虽被营救,但来不及仔细梳洗,因此此刻只是在外头多披了一件官服,仔细看看,还能看出有几处没有整理好,显得皱皱巴巴的。
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也有些乱了,但他的目光很亮,像是踌躇满志,充满了希望和快意地紧盯着持剑而立的谢太后。
“恕臣直言,娘娘……纵然你身手再好,能杀得了一人、十人、二十人,那么你又能杀得了百人、千人、万人吗?!”
第471章 【主世界梦中身】75
他厉声诘问道, 声音和态度都显得那么正义,那么威严,那么无所畏惧,像是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一样。
但面对他先声夺人的诘问, 谢太后却只是哂然一笑。
“若逢恶人, 我可杀一人, 十人,二十人。”她从容答道。
“自然也就可以杀百人,千人,万人——倘若他们也在世间行恶的话!”
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毫无一丝惭疚或畏惧之心。
“想我谢家满门, 为大虞尽忠到最后一刻,与胡虏战至最后一刻,阖家尽灭于胡虏之手而无人肯降!”她忽而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厉声喝道。
“本宫虽侥幸得以生还, 亦不敢坠了谢氏传家之风骨!”
“尔等野心勃勃,一为朔方, 一为私欲, 可笑在场人中,竟无一人是为百姓, 为大虞!”
“胡说!胡说!!”邢大学士毕竟是老于心计的文人, 一听之下就已经感到不对,为了避免谢太后再义正辞严, 反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慌忙提高声调, 喊得几乎破了音。
“你……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逃脱罪责而已!你敢说, 你……就没有任何私欲?!”他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上去,显得嘶哑又苍凉。
谢太后顿了顿,并没有继续叱责他,反而轻声笑了。
那低低的笑声里,竟有一丝豁然开朗的清爽意味。
她自是心里明白,此时大约是已经到了这个剧本的最后时刻。
BOSS战近在眼前——可笑的是,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弄清楚,她将要打的大BOSS究竟是何人。
是朔方军?是邢大学士?还是……
朔方节度使,盛应弦?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当邢大学士老迈衰朽的声音,逼问着她有无私欲的时候,她的心头浮现的,不是这个剧本里所汇集起来的人气男主们所在的任何一个小世界,而是——
她初出茅庐时,所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那时她还是个青涩又拘谨的实习生,偏偏运气也非到好望角,随机轮到的第一个任务,居然就是炮灰组的。
在某篇虐文小世界里,扮演昙花一现的清倌娘子。
她还记得那位清倌娘子的人设也是初出茅庐,乃是全家抄没、沦落风尘的前任官家千金,因为腹有诗书、色艺双绝而被鸨儿小心估量着,要待价而沽。
因此她在那篇文里登场数次,都是为了向外头尽可能地扩大自己的名气,显示自己的技艺、美貌与气质,文中的描写尽是一堆形容词,颇让谢琇也深感压力沉重。
然而这位花名“秀蕴”的清倌娘子,在第一次出场时便遇上了那个小世界的男主——英才天成却韬光养晦的七皇子。
秀蕴轮到的就是最老套的一见钟情梗。
哦,对了,还有个隐藏的“青梅竹马”梗。
秀蕴被抄家杀头的父亲,原是翰林学士,也是七皇子曾经的老师。因此,这两人还有一段幼时两小无猜的情谊。
也因此,秀蕴与七皇子重逢之后,心甘情愿地为他的大业暗中效力,为他搜集了许多情报。
不只因为七皇子是她短暂一生中,在家破人亡之后,唯一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也是因为唯有七皇子上位,才能为她父亲的冤情翻案,为她父亲平反昭雪。
但秀蕴只是七皇子漫长故事之中的一个炮灰女配,勉勉强强够得上白月光的资格,却戏份不多,迟早是要下线一鞠躬的。
如今想起来,那个小世界里的一切都已经十分模糊了,唯有她作为“秀蕴”,抚琴而歌的一曲,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因为她为了那次抚琴作歌,足足练习了一个月,指腹都反复磨破了好几回!
那首歌里有几句词,现在想来,却仿若一个预言,深刻道出了谢太后心头的所谓“私欲”。
【思美人兮不可招,何以报之瑛琼瑶。含奇芬兮承湛露,期永好兮同逍遥。】
然而,谢太后的私欲是不可能为人知晓的。
谢琇微微垂了垂眼眉,复又抬起视线,平静地直视着对面叫嚣的垂老之人。
“本宫之私欲,乃是天下太平,世间安稳。”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想让她失态还是震愕?然后趁她心神不稳之时把甚么罪名强行扣在她头上,让这场宫变显得有理有义?
不存在的。
不可能的。
她可是连昔日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爱侣,都可以深夜行刺,持剑相向的人啊。
今天任是谁来做这个大BOSS,她的答案也只有一个——
世界和平!
邢大学士似乎没有想到,到了这一步,谢太后还显得强硬无比,不由得一噎。
他胸闷气堵,实实在在地梗了数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一派胡言乱语!”
邢大学士不愧是三朝元老,在骂架方面极有心得,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迅速败退,而是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重新把稳了方寸。
他的话术也很简单,就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强行把要给你安上的罪名硬往你头上套”。
他嘶声颤巍巍吼道:“可怜天子年幼,为你所制,今已数载!天子非你所出,亦未经手抚育,果无慈母之心!臣历经三朝,世受皇恩,今夜拼却残生,也要为天子、为社稷、为这天下讨个公道!!!”
他本就满头白发,被夜风一吹,麻衣白发,倒真有几分像是垂暮之年仍心系国事的忠心老臣的模样。此刻拼着命扯起嗓子喊起来,用力得浑身都在颤抖,身躯摇摇晃晃的,就好像痛心疾首到了极处。
他这一副作态自然有人买账,谢琇听到他身后的人里乱纷纷地喊叫起来。
有的说“大学士一腔公心,可谓板荡忠臣”,有的说“大学士千万要为大虞保重身体”,更有人被煽动出了一腔义愤,同仇敌忾一般,朝着谢琇的方向就大骂起来。
谢琇统统置之不理,倒是忽然记起了一个问题,向着邢元渡发问道:
“你口口声声说天子已投奔你,命你对我不利,那么天子何在?”
邢大学士又是一噎,还好他身后有人及时出声:
“天子年幼,宫变之时,自是被好好护住,等候结果!难道你还想让天子自行冲锋陷阵不成?那置我等忠臣于何地?”
谢琇笑道:“所以天子不在你们这里?那何以得知他是真的连孝道都不顾了,也要反叛一下我?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们为了宫变所耍的把戏?”
邢大学士一时语塞,借着转头的机会,拿眼睛去瞪身后那个振振有词之人。
那人看起来倒像是他的学生一类,四十岁上下,面目普通,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有些油滑之感。
他的半张脸都隐没在暗影里,露出来的脸也看不太清楚五官,而且给谢琇的感觉就是品级不怎么高的一名中级官员的模样。
但看样子他倒是他老师的反叛集团里的一位智囊。
他接收到他老师的信号,立刻往袖子里摸,一边摸还一边口中说道:“……自是有天子亲笔诏书为证!”
谢琇笑道:“是吗?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