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听了她这样真挚的赞美之词,他却始终沉默着,依然把脸埋在她的肩上,一动不动。
冬夜的风有些冷冽,吹过他们的身侧,拂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袍。
谢琇的衣着打扮,在降临这些小世界时,会根据当时的时令有所变化。因此她现在披着一件狐裘——虽然为了低调起见,那狐裘用的皮子是杂色的灰狐皮——身为重回人间的“鬼魂”,倒是比晏行云这位人间天子,还要暖和几分。
谢琇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把狐裘借给晏行云,便抖了一抖肩膀,示意他松开自己,打算到额下去解狐裘的系带。
可是晏行云不但没有松开她,反而又多用了一些力气,几乎要把她的骨骼都抱得咯咯作响了。
谢琇:“……晏长定?你到底——”
她还没有说完,他就嗤地笑了出来,笑声里满是自嘲。
“长乐无极?”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咀嚼着这个词其中的含义,像是无比苦涩,他拥在她腰背上的手渐渐收紧了。
“朕只有‘鳏寡孤独’,何曾‘长乐无极’?”他嘲讽似的反问道。
谢琇:“……”
第511章 【主世界梦中身】115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她也惟有沉默以对。
但她的态度,很明显并不如天子的意。
他短促地哼笑了一声,却突然伸出手来,去摸她的脸颊。
谢琇猝不及防, 真的被他一下子就碰到了脸, 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但他却显得十分惊喜似的, 侧过手来,用手背和手指反复摩挲着她同样温热的脸。
他甚至更凑近她的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可当她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上的那一霎,他却又猛然闭上双眼, 像是在感受着骀荡的春风拂面而过一样,露出一丝丝陶醉的神色。
谢琇:“……”
她只好低声问了一句:“晏长定,你……你要做什么?”
晏行云并不直接回答她。他只是微阖着双眼,唇角却慢慢浮现了一丝笑意。
“你的身体是暖的, 你的气息也是暖的……”他轻轻地说着。
“你瞧,你怎么可能不是活着的?!”
这一句话的尾音刚刚出口, 他就骤然睁开了双眼。
谢琇:!?
她惊讶万分地看到, 他的眼眶已经全红了,眼中漾着一丝丝水雾。
她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结巴了一下。
“可、可是我——”
她的语声被他的动作打断了。
他蓦地双手捧起她的脸, 凑到她的面前来。那双极为漂亮的黑色眼瞳里,此刻盈满水光, 眼尾也可怜地红着,却更衬得他肤色白皙, 面容如玉。
“我终于可以让你当上皇后了……让你做这世间的人上之人……”
他贴近她的面容,两人的鼻尖碰着鼻尖, 他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你若是喜欢这里,我就下令把‘含光殿’改成皇后的寝宫,如何?”
他的声音就像是喝醉了一般,有种做梦一样的语气。
“当然,你若是喜欢那座历任天子的寝殿——我是说‘重光殿’——那么你就随朕一道去住在那里,不必搬离……就像我们从前在庄信侯府一样,起居都在一处……”
他愈说愈是声音低下去,鼻尖轻轻地来回蹭着她的鼻尖,他捧起她的脸颊,双眼慢慢阖上,就连脸也微微偏了一点——
谢琇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姿势,是什么要命动作的先兆。
……他的唇下一刻就可以落到她的唇上!他甚至连两人的鼻尖都错开了,这个位置正是刚好!
“等……等等!”她连忙用手拍打他的后背,想要阻止他。
可是他不顾自己的身躯已在夜风之中被冻得冰冷,执意要捉住她,留住她。
他的唇几乎已经无限接近她的双唇。
一个吻或许并不算什么,但谢琇却不能再给他以错误的信号或暗示。
她急中生智,低喊道:“不可!鬼气会渡给你,难道你要平白无故折损一些阳寿吗!”
晏行云:……!
他的动作极为及时地停了下来。他的嘴唇就危险地悬宕在她的唇上不到一寸之处,他们之间任何一人稍微动一动身体,或许就可以让两人的嘴唇碰到一起。
过了许久——又或者只有几息,空气中那种窒息一般的凝固感陡然消失。
因为晏行云突然呵呵笑了起来。
“呵……朕乃天子,即使并非真龙,天命亦在我身!些须鬼气,难道朕还镇不住吗?”他笑着反问她。
谢琇心想,不,你心虚了。
因为他只是永徽帝从民间抱来的假儿子,身上一点皇家血统都没有,根据这个时代人们信奉的理论来说,他甚至不能够被称为“真龙天子”。
他只是假凤虚凰而已。
是试图化身为龙、却最终形似而神不似的蛟。
……而他们之间,也只是一场假凤虚凰,黄粱美梦而已。
他想要苦苦挽留的,不过是命运播弄下的虚影。
不如忘却,何必追寻?
古人有云——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谢琇喃喃地说道。
曾经必须赌上全部、以全力相搏的那些困境,曾经互相依靠着、暂借对方的力量,来与命运相争的那些夜晚……
他们谁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达成自己想要的目标。甚至这一路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千难万险,都只能由他们两人一一踏过。
他们也曾经有过那些无能为力的时刻,曾经有过为了命运的不公以及天子的偏心而愤怒不已的时刻,甚至是身陷囹圄、命悬一线的时候——
就如同被搁浅在陆地上的两条鱼,竭力地相互扶持、竭力地想要自救,竭力地想要在危难与黑暗之中闯出一条道路来……
他们也曾经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过,是吧?
可是时至今日,终归只能相忘于江湖,各奔西东。
晏行云的双唇慢慢地抿紧了,他的颊上有一条绷起的青筋,在不明显地跳动。
“朕……朕坐拥山河,权掌天下,却为何连想做的事情都办不到?!”
他的声音哑了,语调里透出了一丝沉痛。
“朕原本以为,只要登上了皇位,便能证明,无论血缘、不计出身,朕就是最适合这个位子的天命之人……先帝的愚顽不灵、老臣的目光苛刻,拿着朕的身世做文章的那些人,终有一天会在朕这位新天子的面前屈服而低下头来……”
他忽而短促地笑了一下。
“‘天子’,君临天下,昊天之子,是为人间帝王……”
“我还以为,这就是我能够顺心如意,登峰造极的极限——”
“可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朕登临绝顶,却四顾茫然。”
“漫漫尘世间,竟无一人可以与朕共享这种喜悦、这种荣耀,真心地、不带一丝杂念地为朕达成的成就而高兴……”
他茫然地抬起眼来,直视着她。
“朕还以为……我还以为……还以为终究会有一个你,就在这里,在我回头的时候,至少可以对我说一句‘晏长定,你真了不起’……”
他的措辞都有一丝混乱了。
谢琇心下忽而一悸。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道:“晏长定,你真了不起。”
晏行云:“……你说、什么?!”
谢琇含笑道:“或许,我正是为了要对你说这一句话,这才获得了这样的机会,短暂地回归尘世的。”
晏行云仿佛悚然而惊,忽然意识到她逗留于此的时间不会太长,即使他是人间天子,也不可能再强留于她了。
他的目色灰暗下来,强笑了一声。
“……以后,你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哪怕只是短暂地回来看朕一眼吗?”他轻声问道。
谢琇:?
晏行云是此方小世界的支柱地点“大虞”所需要的明君。在连续两任帝王或是庸碌无能、只能守成,或是刻毒寡恩、只懂内耗的情形之后,他正是此方小世界由衰转盛的希望。
因此,她决不能将他误导往任何一条历史上的昏君会迈上的岔路。举凡寻仙问道、大兴宗教,或偏激乖戾、随心所欲,甚至只是被甚么装神弄鬼的骗子所惑,劳民伤财地去修建什么祠堂、祭坛、神像,举办祭祀活动……
她都要提前杜绝这样的可能性!
谢琇想了想,想到了一种绝好的说法。
她叹息了一声,温言道:“我自是不能经常回来……能有这一次机会,都还要全赖阎君网开一面,见我当初所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也因此殒身,功德积累颇多,特许我以功德换取一次回归人间的机会……”
她愈说愈是顺畅,逻辑也圆上了,因此稍微放了些心,自认为可以将疑心病颇重的新天子搪塞过去了。
但新天子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重复了一遍:“……功德?”
他心里不知道还在打什么主意。对于这种擅长在夹缝之间寻机会求生存的聪明人来说,抓个破绽简直太容易了!
谢琇心下一沉,立刻又为自己编出来的一整套理论故事打了个补丁。
“旁人的功德,与我何干?即使你命全大虞的僧道日夜为我诵经或烧香,也是无济于事的。”她正色道。
晏行云果然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哦……”
谢琇不等他想清楚,立刻出言打断他的思绪。
“若说这世间还有谁积攒的功德可以暂借与我——”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以强调接下来的话。
“……那也只有你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