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其实让这位韫王麾下第一得力的女魔头说来,一点也不违和。
听说,她就是喜欢她的猎物在濒临绝望时挣扎求生的姿态。愈是曾经高洁风雅、风骨不凡的男子,她便愈是喜欢把对方折腾到此般地步。
……现在,终于轮到他了吗?
高韶瑛冷冷地望着“李鹔鹴”,不语。
但她却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冷淡,附耳悄声笑道:
“如果有一天还需要你这样做的话——”
“请你一定要努力到底。”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高韶瑛的呼吸滞了一霎。
他似乎很是惊奇。
因为她刚刚那句话的语气,仿佛和今夜之前的所有话语相比,都不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
谢琇侧耳聆听着,听见窗外的草木传来一阵簌簌声。
那个听壁脚的人坚持了几乎一整晚,仿佛终于听到了他想要的,因此刚刚已经离开了。
谢琇无声地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终于,他们暂时都是安全的了。
因此她也有机会再来试探得深一点。
她垂下眼,笑了一下。
高韶瑛依然没有说话。
以他现在的内力水平,他已经听不到窗外那人的来去动静了。但是以他的聪明程度,应该可以猜到窗外有人在监视他们吧?
谢琇不知道他能否猜到这些,但没关系,她会在恰当的时候暗示他的。
她缓了一口气,松开了右手紧握长鞭的力度。
高韶瑛依然身躯紧绷,防备似的紧盯着她。
谢琇的眉眼却软化下来,无视他那股隐约的敌意,问道:“剑南高家……也有食铁兽吗?”
高韶瑛:?!
又是一个对他——和“她”——来说,极有意义的意象。
事实上,是应该只有他与“她”才能明白的意象。
五更钟。
食铁兽。
一股难以置信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哽住而说不出话来。
可是……怎么可能?!
这张脸上,除了那双眼眸中似曾相识的澄澈目光之外,与那张永在他心头的面容并不如何相似。
谢琼临的美丽是大方的,鲜活的,慧黠的,生动的。她就如同野花,如同春草,如同浮荡在山间小溪的水波上、跳跃在青山绿树间星星点点的光芒,处处都显示着她与生俱来的生命力,光辉明丽,一往无前。
然而“李鹔鹴”一直到刚才为止,都如同传闻中的那样,是俗艳的,阴郁的,刻薄的,狠心的。她无视世间的道义与法则,肆意妄为,玩弄着用刻毒手段得来的情报,将他人的自尊与意志,毫不留情地用那一条长鞭绞碎。
她与谢琼临,简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她已经两次准确地说出只有他与谢琼临才懂得的秘密暗号了……
即使范随玉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也就是说,范随玉即使在“李鹔鹴”手里吃了再大的苦,也不可能招认出这种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高韶瑛慢慢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薄唇紧抿着,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女子,目光不肯有稍许的放松。
谢琇依然含笑望着他,柔声道:“……瑛哥,你如今,依然想要吃桃花酥吗。”
高韶瑛:!!!
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地变了。
起初是对着“李鹔鹴”的这一张脸,说着只有“谢琼临”才能明白的话题,两下里是如此不协调,因而令他觉得又是惊悚,又是好笑。
然后,“是她来了啊,她来这里寻我了”这个念头才真正地跳入他的脑海之中,再随着血液的加速奔流而传遍四肢百骸,真正让他意识到了,这是真的。
这个“李鹔鹴”,居然是谢琼临假扮的!
他忍不住咽喉一阵紧缩,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原来,他经过了一整夜,还全须全尾、不曾真正受到甚么磨难的原因,不是因为“李鹔鹴”心慈手软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
她根本就是谢琼临!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好好珍惜他的人啊。
他的嘴唇翕动,却终究因为害怕隔墙有耳而不敢大声唤出那个名字。
他的薄唇轻颤着,喉结上下滑动,眼尾的一抹红色愈加鲜明了。
“怎么会……”他颤声道,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又因为忽然有太多情绪涌上心头而喉咙发堵。
“这不可能……”
他抖着手,似乎要去碰触她的脸。
因为那张脸看上去实在是太自然了,丝毫没有戴着人/皮/面/具或其它易容物的僵硬或死板之感。
可是他一定要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解释。
否则,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的。
……然而,他的琇琇却在他的手碰到她脸颊的前一霎那,猛地晃了一下脸,避开了他的手。
高韶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
“你果然不是——”他脱口而出。
“……我是。”谢琇觉得不能再放任他心头七上八下,一直这样患得患失下去了。否则的话,他早晚会被自己过于警觉,警惕到近似神经质的习惯,逼迫到有如惊弓之鸟的地步。
谢琇叹了一口气,反手一下子将高韶瑛正欲缩回的那只手捉住,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然后,在高韶瑛挣脱她的手之前,她偏过头去,凑近他的耳畔,用气音低低说道:“……上一回你来找我,还把你五弟迷晕了……我那时心头气恼,你为了哄我,便像现在这般,捉着我的手,就往衣襟底下……呃,还自己解开了蹀躞带……”
高韶瑛:!!!
他苍白的脸上一下子涌起了大片的红潮,很快地就将整张脸都染满,然后蔓延到颈子、耳后,就连耳垂都变成了鲜红如血的颜色。
“你……!”他脱口就要阻止她大剌剌地把上一回的细节都原原本本讲述一遍的尝试,但话一出口却又惊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太过尖厉,慌忙放低了八度。
“……你莫要再说了。我……我信你便是。”
此事不可能再有旁人知道。须知当时同处一个院子之中的、他的五弟高韶欢,都被他用了点法子而陷入呼呼大睡,一点都不知道隔着半个庭院的另一间厢房里,都发生了一些甚么事……
……可是,她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高妙的易容之术?一点都看不出有任何破绽?
他的脸还红着,发着烧,滚烫滚烫;但他的眼眸已经冷静下来了,径直盯着她的脸孔不放。
她好像也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道:“我闻听你最近处境不佳,情急之下,使了些不甚光明磊落的法子……此法未免失之阴毒,本是不想让你知道的……”
高韶瑛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闻言便摇了摇头。
他怎么会觉得她用的方法不够光明磊落、失之阴险恶毒呢?
他早已是高家的弃子、江湖上的笑话,如今又投靠了韫王,就连本来还有几分君子之风的声名形象,也早坍塌得一丝不剩了。
这样的一个他,她竟然还为之夙夜担忧,甘愿使用秘法,冒险潜入韫王的大本营,也要来找他……
他还能说些什么?他怎么会责怪她?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张陌生的面容,道:“……无妨。只要无碍于你的寿命健康,你要怎么做都可以……”
谢琇:“……”
啊,这样的、毫无原则,甚至也不怎么讲道义,一味地信任她、袒护她,近乎盲目、却绝不后悔,也不会改变分毫的态度,就是瑛哥会有的啊。
直到此刻,谢琇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有一些怀念这样毫无原则、毫无道义、毫无理由的维护的。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扮演了“正义的大好人”许多年,偶尔也会疲累吧。
又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太久没有扮演过这样彻头彻尾的大反派,因此在忐忑不安之中,格外需要这样不顾一切的肯定和维护吧。
“……瑛哥,”她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我连这个‘李鹔鹴’的壳子都摆脱不了……倘若……倘若,我真的是‘李鹔鹴’,先前的那些话,都不过是从甚么地方用了恶毒的法子得知,然后来诓骗你的呢?”
高韶瑛闻言,虽然眼眸里依然下意识有一抹不安定的忧心一掠而过,但他却认真地立刻垂下眼想了想,又抬起视线来,直视着她。
“你不会把那些事情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说。
“若是……真有了那样你不得不说的情形,必定已是到了绝境……”
“那么,如果说出那些事,能换取他们放过你,那你就说吧。”
“我宁可自己被骗,也不愿你有失。”
谢琇:……!
她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心下又是感叹,又是一阵酸涩。
其实,高韶瑛或许是为了不让她过度良心不安,因此说话还是避重就轻了许多。
倘若李鹔鹴真的打算欺骗高韶瑛,假扮成“谢琼临”来骗取他的信任,从他口中套出虎符的下落的话——
高韶瑛说与不说,都只有一个死字!
他宁可自己受到残酷的刑罚,也不愿意她真的有事,是吗。
而且,高韶瑛是何等心思细腻缜密之人,李鹔鹴只凭着几件秘密,就要假扮她的话,她们两人性格行事完全不同,高韶瑛不可能识不破。
那么他一定会拒绝她假情假义的安抚与花言巧语的招揽。
然后——
……就会如同上一次那样,他再难幸免。
他一直到了最后也没有吐露真正的虎符的下落。因此那些人恼羞成怒,把他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