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也知道,不会太好的。
正如上一次在密室里,她虽然帮助他从盛应弦面前离去, 逃脱了眼前的追捕, 但她很快就成为了“月华郡主”, 北上和亲;“天南教”的教主秦定鼎亦被捉拿,身后的势力星散。
失去了友人、失去了助力之后,即使隐姓埋名,但是他又能独自一人支持多久呢,她从来没有想过。
……或许是, 她的潜意识里也有一点不愿去想吧。
就好像把头藏进沙堆中的鸵鸟一般,觉得自己不去想,他就会一直生活在那里,即使没有了生长壮大的土壤, 也该得个善终。
可是一旦开始想这件事,她就忍不住会去想——
他要如何善终?他还能怎么善终?……
他是前朝的末代皇孙, 更糟糕的是, 他还并不是个平庸的人,相反地却十分有才华。
野心、热忱、才能、知识、眼界、身手……甚至是容貌, 他竟然一样都不缺。
这样的人是可怕的。假如还身具“末代皇孙”这种身份的话, 那就更加可怕了。
没有一个掌权者会容许自己治下还有这种人的存在,即使是再平庸的君主, 都该拥有这样最基本的常识。
把这个大威胁,在成长到具有足够的能量之前, 就解决掉。
不能容他肆意生长,当然就更不能容他好好生活, 活到老迈,体面善终。
她忽然记起来上一世他们曾经有过的对话。
她说:如漾,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不是“赵如漾”了,不需要背负那么多了,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而他呢?他是怎么回答的?
……啊。他没有回答。
她现在才记起来,他只是若有所失地笑了一笑,说:我没有想过,因为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我的生活或未来的资格。
这段回忆不知为何,忽然从记忆的最底层猛然浮了上来,引得谢琇的心蓦地一阵涩然,仿佛也柔软了许多,不忍心再拿着归国大小姐的人设,去为难袁小公爷这个民国旧式原配。
“好吧,那我就承了你的情。”她大大方方地说道,“外头随便一个墙角后头可能就隐藏着一个坏蛋,还望袁小公爷伸出援手,送我回去。”
袁崇简:“……咳。”
他很想说他没有说过这话,他的话不是这个意思……但看到了她眼眉弯弯的样子,那些分辩的话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只是他试图转移话题的一种方式而已,“嘉鱼胡同六号谢宅”这个地址其实就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他路经过,也熟知从此地去那里的路线,他计算着自己腰包里不多的铜元,感觉自己甚至可以负担得起去那里的车资——
然而,下一刻,他却听到她说:“九陆大饭店。”
袁崇简:“……什么?!”
他震愕,猛然停下了脚步,转向她的方向。
她却似乎没觉得这个地名有哪里不对似的,报出来之后,还保持着平常的步速,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没有跟上来,于是立刻停了下来,带着一丝疑惑地回身望向他。
“怎么了?吓到你了?”她笑着问道。
袁崇简:“……我可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下意识回了一句嘴之后,他终究还是本着那点君子风度,小小地为她担心了一下。
“你只身一人回国,怎么不去谢宅住?反而要搬到外头来?”他说,走上前去,带着一点关切似的望着她。
谢琇本来还惦记着自己那个高傲归国大小姐、看不上他这民国旧式原配的人设,但转过眼去,却一眼看到他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一点真诚的关切之意,设计好了要说的台词就哽在了嗓子里。
……算了,今天看在他巴巴儿为了助人为乐,丢下自己铺子里的赚钱生意——虽然她有点怀疑那间铺子还能有什么生意——跑到西郊去的份上,就不恶形恶状对他了吧。
谢琇笑了一下,说道:“我只身归国,家中父母皆在海外,回去了也是受老太太和大伯父的管教,即使是要把我拘在家中绣花念《女则》,也是名正言顺。何况关起门来,又有谁知道门后面发生了一些什么呢?但如今已是新时代了,女子有独立为自己做主的自由,因此我不愿如此。”
袁崇简听了若有所思。
“独立……为自己做主……的自由,吗。”他断断续续地把她话中暗示的要点提炼了出来。
谢琇:是的就是如此!这就是谢大小姐想要向你传达的东西!
不屈从于腐朽礼教,不盲从于家中安排,只要能遵循真理,信守道义,追寻理想,方为大道!
这才是谢大小姐所看重的,“自由意志”。
袁小公爷停顿良久,没有再说话。
谢琇也有耐心站在原地,等着他想通。
袁小公爷也不知道想通没想通,但他很快也就恢复了正常。
确切地说,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时对待这个世界的那种态度,那张——
假面。
他熟练地在唇角漾出一个笑容来,点了点头,同意她道:“的确,谢次长未归,你若是独自居住在老宅里,不免会处处受到长辈掣肘……以你留洋大小姐的身份,自己去住外头的饭店,如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别人最多也就是说你一句学着那些洋人的作派而已——不过我想这对你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很大的困扰?”
谢琇:“……”
的确不算。
但这位民国旧式原配(?),使用了一个奇妙的词。
“长辈掣肘”。
有时候,一个人的措辞,可能会反映一部分他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想。
这位末代皇孙,也会有这方面的困扰……或者说,也会对这方面深恶痛绝吗?所以他甚至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过去,于只字片语间流露出了一丝他真正的情绪?
谢琇心下微叹一声,颔首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你说得对。”她说。
袁崇简:……!
他略有些惊讶地盯着她看,直到把她看得柳眉直竖起来,微愠道:“……又怎么了?”
袁小公爷不知为何,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真难得啊,”他吊儿郎当地说道,“谢大小姐也会同意袁某的说法吗?”
谢琇:“……我现在已经后悔了。”
她拔腿就走。
袁崇简笑着追上来,他身高腿长,迈开大步,两步就赶上了她,走在她的身侧,笑嘻嘻地提醒她:“走慢些,走慢些,前面就有个带着阴影的危险墙角!”
谢琇实在忍无可忍。
“什么都能从阴影里冒出来,难道是影子怪吗!”她怒气冲冲地一转身,用脚去踩他身后拖得长长的影子。
“我看你这里能不能钻出些什么怪物来!”
她的脚啪地一声落下去,正正踩中了袁小公爷身后的影子。
谢大小姐于海外长大,自然是不会缠足的。她这一脚又用了些力气跺下去,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果然是天足才会跺出来的气势!
但袁小公爷没有这么说。
他陡然停了下来,半转过身去,望着她踩着地面上自己影子的那只脚,良久方道:
“……可能会钻出魑魅魍魉来呢。”
谢琇:“……你说什么?”
不妙,感觉这种台词像是要黑化,她得赶紧打断他的进度条!
她眼珠左右一转,正好看到旁边的街道上来了一辆空着的黄包车。
她急忙抬手,把那辆车召过来,就往车上坐了。
袁崇简却一时间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谢大小姐有些不耐地喊他:“……你不是要送我回去的吗?怎么,你改变主意了吗?”
袁小公爷微微一凛,抬起眼来,看到谢大小姐虽然已经在黄包车上坐好,但她居然是靠着一侧坐的,果真还给他留了个空儿。
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展开了一个笑容。
他忽而朝着车子奔过来,身形敏捷,一抬腿就上了车,重重地在她身侧的空位上落座。
他坐下去的力气有些大,那辆黄包车都摇晃了几下,车夫好像险些把不住车辆的平衡。
谢琇:“……”
您可真是个大能耐!
……
总之,那天以后,谢琇好像莫名其妙地突然与袁小公爷产生了一种熟稔之情。
倒不是说这就能让谢大小姐改变主意,不退婚了,而是——
这两个注定要退婚的人之间,好像发展出了一点奇妙的……友谊?
谢大小姐年幼时就随父亲出洋,一直居于海外,归国次数不多,呆的时间也不长,因此该是个彻头彻尾的、思想时髦的新女性。
但袁小公爷是末代皇孙,幼时几乎就是被宫中抚养的,那时人人都说,假如袁公爷最后被皇上选中过继,这其中的功劳该有多一半算在他那个讨得满宫上下欢心的好儿子头上。
然而时代变了,浪潮袭来,将荣朝这艘破破烂烂的巨舰一夕之间打翻,沉没。
而今在大多数人看来,“袁小公爷”这个称呼,只不过是一种玩笑似的戏称,带着点促狭的意味,没有人再会把这个头衔当真。
袁小公爷是站在旧时代的烟云里,被新浪潮淹没的人。纵然再是良才美玉,也不过只能为旧时代的衰颓残朽陪葬。
他跟谢大小姐,可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第572章 【番外2末代皇孙】8
这样的两个人居然还能发展出一点友谊来, 可真是……人生无常啊。
如今,谢大小姐归国的时日渐长,也有许多人得知了她自从回来之后,一直住在九陆大饭店, 不曾回到谢宅居住的事。
当然, 在背后议论此事的人也不少, 但谢大小姐置若罔闻。
谢琇:没空去经营一些不重要的无效亲戚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