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原作中的台词,一个不留神就化作回旋镖,终究还是钉到了袁小公爷的脸上。
但是,袁小公爷只是倒退了一步,接稳了怀中那只锦盒,并没有直接怒容满面,就像原作里说的一样。
他微微低垂着头,将那只几乎倒扣过来的锦盒慢慢翻回正面朝上,然后就那么将锦盒抱在怀里,修长的手指扣住盒盖,指尖近乎发白。
他就那么保持着这个姿势,停顿了一霎。
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直视着谢老太太,彬彬有礼地躬身,说了一句:“……老夫人一片慈心,晚辈至为感谢。”
谢老太太一顿,叹了一口气,语气温和了许多,说道:“罢啦,原是这让人看不懂的世道……你日后也好好儿的吧。”
老太太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留给人无限思索的余地,就好像此事尘埃落定,她也有十分的遗憾似的。
但谢琇知道,这只不过是她说话的技巧罢了。
接下来,袁崇简没有向谢大老爷说些什么。他站在原地,仿佛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视线投向了她,嘴唇翕动了数次,最后低声唤道:“……谢小姐。”
他的嗓音似乎有点嘶哑,和那一天在九陆大饭店的杂物间里,含着笑低低喊她“琇琇”的声音,好像一点都不一样了。
谢琇抿了抿唇,应道:“嗯?”
袁崇简的手指扣紧那只锦盒,就好像不那样做,他的内心就空空落落的,找不到一个支点了一样。
他欲言又止,张了张口,目色黯然,最终只是沉沉说出来一句话:
“……是我的错。”
谢琇:“……什么?”
她还没有忘记,上一次明明在气氛很好的时候,她为了不崩剧情,硬是说了一句“我虽然同情你的处境,但是这和我想要退婚,并不矛盾”。
因此,此刻在袁小公爷的眼中,即使他们之间的熟悉度——或者好感度——有所增加,但或许她的意愿依旧没有改变,还是“我要退婚”。
所以,退婚是她提出来的啊,他道的是哪门子歉?
袁崇简轻声说道:“……那一天,我去邀你跳舞,是真诚的。”
他站在她身侧,几乎是以气音说出的这句话,因此大约只有谢琇听清了——不然的话,守旧的谢老太太或者谢大老爷可不会接受这种西洋交谊舞,更不会接受他们两人男未婚、女未嫁地就搅在一起,必定是会当场发作的。
但他们现在只是拿狐疑的眼神盯着这一对刚刚退婚的前未婚夫妻,虽然面有愠色,但还没有立时发作。
谢琇的心脏微微一抽,立刻抬眼去看袁崇简的神色,却发现他刚刚就低垂着脸,现在更是把脸微微转向了另一边!
她只能看清他的小半张侧颜,以及鼻尖。
哦,对了,还有靠近她这一侧的眼睛,但那只眼睛现在眼帘低垂,只有长睫不停地抖动,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
袁崇简说:“但我现在明白了……这样的时世,只有真诚,根本无足轻重……”
他这一句话的声音稍微高了一些,谢大老爷听清了,眉头一皱,就要发火。
但谢琇赶在他之前出声了。
“你没有对不住我,你不必道歉。”她说。
袁崇简愕然。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要转过头来看着她,但又竭力忍住。
他好像很怕现在直面她的眼睛,怕她看到自己的表情似的。
但是,他听到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抓着锦盒的手便微微发抖了。
她这一下会真正开始轻视他了吧……?
是他当初为了一己之私,不愿意退婚;也是他为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东西,就贸然跑到九陆大饭店的舞会上去,赶走了她的追求者,硬要和她跳舞……
但事到如今,却也是他,拿着退婚作为要挟的借口,索要那柄贵重的如意……一言一行,难称君子!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个灯光昏昧、人潮鼎沸、歌声悠扬的晚上,那间狭小又潮热的杂物间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一样。
在他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之中,那竟然就已经是他所经历过的、最好的时光。
他已经快要不记得幼时被抚养宫中的种种,但是他还记得末帝逊位的那一天,竟然是个大晴天。
穿着西式军服的一队军人从皇宫的正门进入,军靴踩在大殿前的石板上,踢踢踏踏,发出很大的杂音。
为首的军官带着冰冷的微笑,径直从殿门迈了进来,踩过丹陛玉阶,一直走到了皇座跟前。
而作为几乎要入主东宫的父子两人,他和父亲也被传到了殿上,就侍立在一旁,眼睁睁地注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幕。
末帝吓得发抖,在皇座上几乎都要坐不直了;朗读退位诏书的任务,最后是他的父亲代为完成的。
他天真无忧的童年时代,以及几乎还未开始的少年时代……都在那一刻,彻底地结束了。
第580章 【番外2末代皇孙】16
那一刻, 他其实没有想到过她,没有想到过他的身上还背着一桩婚约。
但是,此后十年,他却经常想到她。
想到那个只在黑白照片里, 也能显示出她有多叛逆和活泼的小姑娘。
他想着她的父亲又被新政府倚重, 现在的日子不知道过得该有多么开心;想着她这一刻会在做什么, 在他辗转于风雨之中的时候,西洋那边会是晴天吗,会让她光鲜亮丽地缓步于花木丰美之间,依然被众人所钦羡吗。
现在想起来,他大约是将自己没能完成的那一场盛大完满的生命, 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因为她是他所知道的人里,最有希望获得那样人生的人。
于他而言,谢琼临,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更是一种符号。
她就代表着他没能抓住的那些美好的未来,他曾经也应该拥有的美好的可能。
他并不因此而怨恨她, 反而很期待见到她。
他想亲眼看一看, 假如他也有那样的好机会的话,他该拥有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果然, 他没有失望。
她坚韧、独立、一往无前, 拥有闪光的自由意志;不为过往所累,不拘泥于身份地位, 不畏惧面对困难或险恶,但又于坚定之中, 拥有着一份热忱与柔情。
她就是他幻想之中,能够生长成为的, 最美好的模样。
他曾经在想,即使不是为了作为自己的护身符与保命丹,他也想把谢琼临留住。
他已经历尽了世间种种艰难困苦,为什么他就不配拥有这世间最好的那个人呢?
但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
人生际遇,各有起落不同。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拥有总是短暂的,没有人的春天可以永远地停留。
……就像那天晚上听到的那首歌所说的一样。
他从没有奢望过得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也并不觉得他的能力需要那个位子才能肯定。
但是这一刻,他却恍惚间有了一种疯狂的错觉——
倘若他真能握住那个位子的话,那么是不是他就有资格重提婚约,而不是站在这里,像个可怜虫一样地索回订婚的信物了?
……他会“遣礼部官员为使,往谢府一行,代上颁诏,约定佳期”。
会让她坐着凤舆,进入皇城的正门,那一天的风光,定然能让世人所传颂。
但是现在……现在,还能怎么样呢。
他还想怎么样呢?
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吧。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小事。
事实上,当老太后下旨为他们两人赐婚之后,太后还是很替他们两人着想的。
为了培养一下他们两人之间对彼此的好感,不至于将来做一对怨偶,他也是被特许过,过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太后安排的人来对他稍微说起一些谢大小姐的近况。
时隔太久,他已经快要全部忘了他都听过一些什么关于谢大小姐的轶闻。
但有一件事,他印象十分深刻。
那是在他有一天闲坐,翻着一本诗词集的时候,太后那里的桃姑姑来了,看到他正在读诗,便笑着说:“小公爷喜欢读诗啊,正好,谢大姑娘也喜欢读诗。”
他当时有一点惊奇,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放下书本问道:“真的?她也喜欢吗?”
桃姑姑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来递给他。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荷包,发现里面只放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打开那张纸,纸上是稍嫌稚嫩、却工工整整的字迹: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他惊喜地啊了一声,问道:“是《玉楼春》?”
桃姑姑也笑了。
“怎么样?”她问。“谢大姑娘的字写得还可以吧?听闻她很聪明的,书都念得比旁人快一些……小公爷当年选中她,可一点都没有选错。”
他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垂下眼,觉得耳朵有些热辣辣的发烧。
“我……我能告诉她,我也喜欢这阙词吗。”他问。
可是,桃姑姑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替你们从中私下传话,这于礼不合……但小公爷的一片心,谢大姑娘将来一定会明白的。”她含笑说道。
他记得自己啊了一声,好像有点失望,但是转念一想,又不怎么失望了。
人生漫长,而他们终究是注定要携手共度的。不管要等待多久,总有一天,他终归是会见到她的,然后他就可以亲口对她说,他也很喜欢那一阙《玉楼春》。
许是因为他没有说话,为了哄他开心,桃姑姑又说:“小公爷看人的眼力,真是再好不过了……当初底下人送来那么多照片,小公爷是如何一眼就看中了谢大姑娘的?”
他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有愧于这样的夸赞。
“咳,我……我只是见她与众不同。”他粗声粗气,装得像个稳重成熟的大人那般说道。
那一幕从他脑海中掠过,但当时慈爱的老太后和桃姑姑,如今都已不在人世。
只留下那一句他没有来得及对她说的话,那一阙《玉楼春》。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