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里,就像春日的山坡一般,遍生着蔓草,一丛一丛,毛刺刺的,扎得他有些疼,又有些痒。
“你很好。”她静静地说。
“换作别人,或许抵御不住做皇帝的诱惑,会将家国大义都抛于脑后……”
说到这里,她忽而停住,又笑了一笑。
“不,你不会那样。”她说。
“因为你若是那般没有担待之人,你从一开始就不会把那些遗老遗少都当作是自己的责任。”
“你说……我们跑了以后,那些可恶的家伙会不会再派一个人来,然后去找承郡王?”她问。
袁崇简的大脑都有一点迟钝了,缓了片刻,才慢吞吞地开始转动。
“啊……是有可能。”他简单地说,“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们就会放弃找我麻烦……”
他听到她在黑暗里笑了一声。
“没关系。”谢大小姐轻飘飘地说道,好像一点也没有把险恶的前路当作一回事似的。
“即使有再多的麻烦来找我,我也能应付。”
袁小公爷在黑暗之中微微睁大了眼睛,继而又敛下眼睫,无声地轻轻笑了。
或许她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但是,这样的她,比他能够想像得到的,还要好一千一万倍。
在这样幽深的夜里,他的内心里却满是从未有过的柔情。
真好啊……仿佛只要跟随着她,他就能得救。
就能得到指引,受到维护,收获真诚的肯定,还能……学会跳舞。
他忽而短暂地笑了一声。
“……我还没有再去邀你跳舞。”他轻声说道,语气里似有遗憾之意。
谢大小姐抵着他手臂的那根食指,原本似乎在无意识地上下慢慢滑动,划过他结实有力的小臂,在肌肤表面留下一道淡淡的指痕;但此刻她闻言却动作一顿。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之后,袁崇简忽然听到谢大小姐说道:
“没关系。”
这张不大的床铺上,他们被迫要挨得很近,以免掉下去。此刻,似乎有一股变得潮热起来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转。
谢大小姐说:“将来,一定还会有机会的。”
听到她的回答,袁崇简不由得屏息了一瞬。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莫名地变得有点沙哑。
“……那么,到了那时,你还会答应吗?”他轻轻地问道,想要伸出手去,握住那只在他手臂上作乱的纤纤柔荑,却终究没有那样的勇气。
谢大小姐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划过他的小臂,就好像这个动作能够排解她内心充斥的烦躁与不安,使她暂时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平静似的。
最后,她清清楚楚地答道:“会。”
于黑夜之中,夜阑人寐,清月当空,狭小老旧的旅馆房间里,袁小公爷觉得他自己仿佛听到了这落入泥沼的十年之中,所听见过的,最好的事情。
因为谢大小姐说:“我会。”
……
次日早上,袁小公爷一睁眼,就发现——
不,并没有什么佳人在怀的美事。
他危险地睡在床铺的边缘,只消再一翻身或稍一动作,马上就会掉下去!
这个发现让他一瞬间就吓清醒了。
当然,谢大小姐也没有霸占整张床铺。她规规矩矩地侧身睡在另一半床铺上,长发散下来遮住细瘦的肩颈,呼吸很轻。
袁崇简:“……”
他犹豫了片刻,要不要靠过去稍微听一听她现在的情况。
因为她的呼吸虽然平稳,但并不像熟睡之人那样声息沉重绵长,而是若不仔仔细细侧耳聆听,就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之声。
……这是正常的吗?
袁小公爷并没有与人同床共枕的经验,他也不懂这些。
他只记得父亲卧病和临终之前的那一段时间,他随侍在侧照料父亲,经常在父亲的卧房里凑合休息一整晚,睡也睡不踏实,且经常惊醒过来。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他记得父亲呼吸的声息总是很沉重、很大声,像个老旧的破风箱一般,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完全停止了工作。
最后,父亲也是在那一阵阵可怕的喘息声中,最终停止了呼吸的。
袁崇简曾经以为自己完全扛过了坠落泥沼、父亲过世等等一系列的打击。直到昨夜,他在入睡时,这个房间里终于又多了一个人,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未摆脱过那一场可怕噩梦的困扰。
他甘愿倾家荡产去为父亲治病,但天意终非人力可及,他依旧没有留住父亲。
然后,他竭尽全力去救的,是胡大人……不,胡伯父。
胡伯父一向忠诚于他们父子,他也视胡伯父如家人长辈,甚至不惜为了治疗胡伯父的病,放弃了颜面、放弃了婚约、放弃了自己唯一一次心动的人,也要换回如意来筹集医药费。
可是,他再一次被天意所愚弄。钱用尽了,却没能留住胡伯父的性命。
胡伯父过世时,他亦在床边。和父亲不同的是,胡伯父因为长期卧床而虚弱,呼吸的声音很轻很轻。
就是那么一线似有若无的声息,一点点消失,最后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
袁崇简知道自己不应该胡思乱想,但他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大脑。
他躺在那里,左右矛盾了一阵子,终究还是决定——悄悄地靠过去看看。
他实在害怕哪天早上一觉醒来,他重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撑起一点身躯,轻手轻脚地从床铺上横向挪过去,贴近谢大小姐的背后,侧耳聆听着她的呼吸声。
……还好。这样接近了她之后,就会听到她小小的呼吸声,像是猫儿一般轻,但又富有节奏。
暮春的津港,天气已经有一点潮热之意了,而昨夜他们两人挤在同一张狭窄的床铺之上,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注意到那一把堆叠在谢大小姐后颈间的浓密长发上,似乎已经沾了一点汗意。
他不由得有些好笑,翘了翘唇角,心里想着,他还以为像她这样完美的人物,理应像诗中所描绘的那样,“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呢。
但原来她也是个普通人,是会睡得热起来,白嫩细致的后颈上微微渗出汗意,引得那一把乌黑浓密的秀发盘结在那里,有几分潮润,黑白分明的对照,更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诱人的美来。
袁小公爷的心脏忽然跳漏了一拍。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仿佛刚刚开了个水陆道场,铙儿钹儿,铜锣大鼓,一道叮叮咣咣,咚咚作响,吵得只恐全世界都要听到了一般。
这……这可不妙。
他慌忙撤回想要替她把热出汗来的长发往一旁枕头上拨拉拨拉的那只手,就想往后再挪回原位去——不,还是直接起床好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后撤的动作过于仓促,不像之前那么谨慎,他刚刚往后一挪,身下的床板就发出了吱呀一声。
袁崇简:“……!”
他的身躯顿时僵直在那里。
而背朝着他侧卧的谢大小姐,则在他心跳如鼓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笑。
……原来她早就醒了!
第593章 【番外2末代皇孙】29
袁崇简只觉轰然一下子, 热潮席卷了他整个人,不用照镜子都能猜到,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甚至头顶都快要冒烟了。
但谢大小姐一向不按牌理出牌。
发现了他刚刚的接近, 她非但没有满脸羞涩地死死把脸背过去不看他, 反而是——
猛地一翻身, 就变成了正面冲着袁小公爷!
而她此时眼睛是睁开的,满脸的笑意,带着一丝促狭的意味,被袁小公爷看了个正着。
袁崇简忽然感到一阵仓皇。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如此,更是无法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自己方才凑近她, 只是想听一听她的呼吸声是否平稳有力,后来则是看她睡得热起来,想帮忙把她的头发拨一拨……
他此时才发觉,自己方才虽然没有造次之心, 但行为上是不容易辩解明白的。
这让他更是一阵羞惭,有些无地自容。
偏偏谢大小姐仍然不肯放过他, 含笑微启双唇——
问出了一个几乎要将他炸开的问题。
她问:“咦, 袁君静,你挨近我, 莫非是有——”
袁小公爷惊恐地紧紧盯着那两片略显干燥的红唇, 头脑里却是一片混乱,乱七八糟地想着她是要说“冒犯之意”, 还是“不轨之心”。
当她的唇形已经改变,仿佛马上就要说出下一个字的时候, 他终于有点崩溃地大叫了起来。
“啊啊啊对不住但是我真的没有!”
谢大小姐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瞪着他,显得有丝不愉快似的, 突然,就像是弓起背脊预备了很久、毫无预兆地发起突袭的猫儿一般,猛地往前一凑。
“哼,我不信!”她说。
袁小公爷早就心虚又惭愧,成了惊弓之鸟。
早在她往前猛然一倾的时候,他就被她惊动,下意识面露惊色,不自觉地向后退却,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蹭到了床铺的边缘,陡然往后一仰,丧失了重心,只来得及“啊!”地喊出一声,下一刻,就已经咚的一声,摔到了床下。
谢琇冷不防眼睁睁看着袁小公爷往后一跤仰倒,又是惊诧,又有一点莫名的好笑,还有一点心疼和同情,慌忙往前一扑,扑在床边,往床下望去。
只见袁小公爷坐在地板上,双手向后撑住自己的身躯,可能是摔到地上时磕碰了尾椎部位,他一阵阵“嘶嘶”地倒抽着冷气,五官几乎都要皱起来了。
但谢琇的关注点……迅速地歪了。
或许是袁小公爷不习惯穿着西式睡衣睡觉之故,他可能是觉得束缚,因此将睡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解开了。此刻他往后摔倒,双手撑地,领口也因此被撑开了许多,露出半个胸膛,以及一侧的肩头。
谢琇竟然被这等不在预期之中的“好风景”晃了一下眼睛。
平心而论,袁小公爷并没有武人那种虬结发达的肌肉。
他身形颀长,胸膛上只有薄薄一层肌肉的线条,皮肤也过于白皙了一些,却愈发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