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碰坏了你身上的玉佩吗?……这样可不行。能被你日常佩戴在身上,想必是很喜爱之物了;碰坏了哪里?还能修复吗?”她貌似关心地一连串丢出许多问题,充分表明了她悔过的诚意。
结果都瑾那只苍白的大手就那么牢牢地捂在那里,掌心完全覆盖了那枚佩饰。
“哎?”谢琇发出疑问的声音。
莫非是真的磕碰得很厉害?但他也不用担心她会良心不安啊……即使那枚佩饰从中断为两截,可又不是她动手砸断的,她最多只能寄予无限的同情,并不会因此而感到良心上受到谴责——
而且他这么紧抿着嘴唇,捂住佩饰不给她瞧的行为,就让她有一点儿无所适从了。
究竟还应不应该继续问候下去?究竟是应该表现出热情的关切,还是应该适度放手?但她其实也不太了解大少爷的性格,万一大少爷觉得她还是表现得热情不够怎么办?……
谢琇脑海里正这么胡乱地想着,感觉都大少爷这个攻略对象实在难以就范,怕不是个隐藏五星SSR的时候,忽然,都大少爷行动了。
第62章 【第二个世界残夜】20
他握住那枚佩饰用力一扯, 系着佩饰的丝绦断开,那枚佩饰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囫囵地把那枚佩饰一握,侧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把手中的物事往她面前一抛。
谢琇:!!!
她下意识地闪电般伸出手来, 及时在那枚佩饰掉落地面之前把它接到了手中。
啊真危险。
她余悸方定, 定睛一看, 被她捧在双手之中的,果然是一枚玉佩。
而且,那枚玉佩雕刻的图案非常复杂,曲曲折折的,多处镂空, 甚有古意。
她来不及弄明白玉佩的图案到底是什么,猛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都瑾早已一路下了亭子的台阶,飞快地走远了。
谢琇:“……”
她叹了一口气, 重新低下头去,开始研究那枚玉佩。
那枚玉佩的雕镂工艺简直精致非凡, 看上去像是正中的一只什么长虫一样的神兽把自己的身躯盘成了一圈, 两侧还有弯弯曲曲的什么十分写意一般的神兽或者仙人的图案,宛如那长虫神兽盘卷的身体旁边多生出来的两只鼎耳一般。
谢琇把那枚玉佩正着看、倒着看、横过来看、侧过来看, 足足花了好几分钟, 才确定那枚玉佩的主体应当是类似两爪龙一般的神兽。它把自己的身体盘卷成一团,将一个人形模样用两爪攫住, 正低下头去啃噬那人形。
总而言之,看懂了这玉佩的图案, 它看上去就一点都没有第一眼看它时的那种“造型神秘而精美”之感了。
谢琇:“……”
这是什么见鬼的图案?!好好的一个世家公子佩戴这种图案的玉佩做什么?!
现在,那枚玉佩上, 一侧呈鼎耳状弯曲的什么神兽被磕掉了小小的一个角。谢琇比较了半天,发觉可能是那神兽背后的羽翼的一个尖尖。
她低着头在地上找了半天,未果。
或许是被刚刚怒气冲冲的小公鹿……不,大少爷,一脚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吧。
谢琇又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口气。
她手里捧着那枚图案很有神秘的压迫感的玉佩,觉得一阵头痛。
不还给他好像不太好。可没修好就还给他,似乎也不太好……说到底,这到底是个什么威吓意味极浓的图案?!
她瞪大了双眼反复辨认,最后觉得这条盘起来的长虫,不像是两爪龙,倒像是古代玉器上常见的螭虎纹,因为它的爪子十分粗壮,不像龙爪,倒像是虎足。
辨认这些古代流行的饰物纹样,也曾经是时空管理局诸多培训课程中的一种。只是谢琇近来一直辗转于炮灰任务中,角色不重要、登场时长又短,往往用不到这么深奥高端的内容。
……没想到今天突然被丢进了高端局。
直到此刻,她才深刻地体会到了一点所谓世家的底蕴。
既然知道了这玉佩的主体是螭虎,那么上古神话里虎噬鬼魅,以震慑邪祟的独特传说,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谢琇的联想之中。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都大少爷那个易于招鬼的体质。因此他佩戴“虎噬鬼魅”的玉佩,就想取这个“震慑邪祟”的含义?
……不得不说,那可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都大少爷戴着这么一枚气势非凡的玉佩,却差点在自家庭园里被恶鬼偷袭……也难怪他刚才气急败坏地把它扯了下来,就往她手里丢。
或许不完全是因为她假装无视了他那句试探的诗,也是因为这蕴含着他良好愿望的玉佩,同样令他失望吧?
谢琇握住这枚螭虎噬鬼的玉佩,望向亭外。
园中空无一人。都瑾早已离去。
此时真正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刻,橙红色的夕阳挂在天际,为园中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切的暖色。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在都瑾眼中,这般庭院,如今又是何种景色呢?
飘满整座庭院与宅邸的笑声没了,人声也没了;甚至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闲暇时分的笑语声,三餐时分一勺食材下锅爆起的油香,被来来回回的仆婢们端上桌的冒着热气的佳肴,在他于亭中抚琴时站在一旁、时刻关切他的需要的忠仆,在他依旧手不释卷时关切地教诲他的祖父……
属于他“过去”的某一部分,永远地消逝了。
也因此,他的性格变得像如今这样,愈发难以捉摸了吧。
她曾经以为他是个病弱之人,后来又觉得他是个被这一身病弱之躯拖累了的、世间极其聪明之人。
然后到了那天的河畔,她又觉得他是个果决之人,一旦看到对手的破绽或自己能够达成目的的捷径,即使暂时利用一下自己所具有的优势,也会果断地采取行动。
那个时候,他总给人以一种“此身病弱,时不我与”之感,于是任何他想要达到的目标,他都必须立刻就去施行。
这样的一个大少爷,倒是真的有了几分日后应当会成长为一个世家的掌家之主的风范。
他心计百出,甚至连自身的美貌和病弱,也能一道利用来作为武器,讨伐得对手丢盔卸甲、一再让步。
他懂得什么时候应该表露出怎样的情绪和风度,初见时的温润亲和,诱导着她主动上了他的贼船……不,马车;深夜里迎接鲁莽出门、却负伤归来的弟弟时,他在夜色里体不胜衣,又无法遏制地流露出一丝对弟弟总是在闯祸的无奈、恼怒与怨毒;然后是河畔,他躲藏在病弱之躯的遮掩之下,仿佛有了最堂堂正正的理由主动去接近她,由她照顾,让她关心——
谢琇出神地想着,没注意到自己的五指愈捏愈紧,最后右手紧握成拳,将那枚虎噬恶鬼玉佩攥在掌心。
她忽而“哧”地一笑,似有所悟。
……多明显啊,为什么她一开始没有想到呢?
无论之前他有多么得寸进尺,那一切都能够完完全全地遮掩在他的“病弱”之下。
没有人会拒绝一位病弱佳公子,尤其是当他的病弱还是由于他孝事长辈、友爱兄弟的善行所带来的。他的遭遇,增强了他形象的光辉之处,令别人对他的同情和关切,不由自主地就会被放大许多——
所以那个时候,他安全地躲在病弱之躯的掩饰之下,索求着她的让步和厚待,而她竟然也觉得这种愿望是可以被满足的。
另一方面,在他看来,他并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愿望,因此他的颜面得到了顾及,即使她婉言谢绝,也只是因为他的咳嗽令她无所适从了;并不是因为其它原因,并不是因为她想要拒绝他这个人——
但是今天,毫无疑问地,他产生了一点错误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救援来得太过诗情画意了一点,或许是因为后来的气氛太奇妙了一点,毕竟就连她现在回想起他盘膝抚琴的样子,脑海里都不由得浮现出几句不太知名的古诗——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所以,他感觉他可以稍微用直白一点的话语,把他的意图表现出来了,是吧?
然而,她却表现出一副鲁钝不堪的模样,装作没听懂他的暗示,演技还尤其拙劣,让他一看就知道她是在装傻,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却没有给他回应……
因此,大少爷颜面大失,恼羞成怒。
还把他的玉佩都磕碰坏了。
谢琇叹息了一声,张开右手五指,全神贯注地盯着掌心里托着的那枚玉佩,目光落在那攀在螭虎身体一侧、羽翼的尖尖被磕掉了的神仙人形。
她就这么凝神静气地长久注视着那枚玉佩,许久之后,方笑着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还说什么‘能够在此遇见十二娘,在下才是三生有幸’呢……”
这句话是那天在河畔,都瑾含笑对她说的。
谢琇又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为了驱散心头那种莫名的沮丧感,她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咳!说不定眼下他正觉得,遇见这个鲁钝不堪的十二娘,真是人生的大不幸——”
结果她的话音未落,亭外的庭院里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并非如此。”
谢琇:!!!
她差一点惊跳起来。
她下意识一把就攥紧了那枚玉佩,猛地抬起头来。
……却发现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都瑾,此刻正站在距离亭子还有十数步远的小径上,身上已经多披了一件外袍。
看起来他真的把她刚刚胡诌的那个“夜间风凉,不适于在亭中过久逗留”的理论听进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琇觉得自己的脸都木了。
私底下自言自语地编排人家也就算了!还被去而复返的主人家逮个正着!
现在他们两人各丢一局面子,大概可以算是……扯平了吧?!
她深呼吸了数次,平复了一下自己被惊吓的心跳,这才攥着那枚玉佩,走到亭子的入口处,并不着急下去,而是就那么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远望着都大少爷。
“你……你为何又回来了?”
斟酌良久,她却问出这么笨拙的一个问题来。
而都瑾呢,也异常耐心地站在庭园中的小径上,静等着她开口。听到了她这个毫无巧思、平平无奇的问题之后,他也没有笑,只是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口吻回答道:
“……你没有注意到吗?十二娘。”
谢琇:“……什么?”
他这一次依旧还唤她“十二娘”。
和在河畔的那一次不相同,他并不执着于玩这种小小的语言游戏,非要将“十二娘”这个称呼偷换为“琇琇姑娘”了。
可是这一次他唤着“十二娘”的语气,却十分平静而郑重,带着几分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不想认输的情绪。
“已是真正的……夕阳西下的时分了。”他说。
谢琇:“呃!哦……是这样吗……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或许她的惊讶和抱歉非常的情真意切、货真价实,谢琇听到都瑾轻声地哼笑了一声。
谢琇:“……”
正当她思忖着都大少爷是不是这一回要乘胜追击一下,也让她被结结实实地下一回面子才够;自己又要不要躺平示弱,干脆利落地输给他算了的时候——
站在庭园中的小径上的都大少爷,却并没有如同她所想的那样,得意洋洋地嘲讽她刚刚还满口理论、此刻自己却忘了时间。
他只是伸出左手,拉紧几乎从右肩上滑落下去的外袍的衣襟领口。尔后,他就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又向前伸出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