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
父亲突然又在窗边停下脚步,猛地转向他,嘶声喝道:“……我不愿意见到我的儿子就这么容易地死了!我的玘儿已经没有了!我不能让你也这么年纪轻轻地就没了,然后任凭分支的那些人坐收渔利!虞州谢氏的荣耀是由主支打下的,诅咒是由主支承担的……凭什么!凭什么我们不能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
谢玹:“……”
他望着窗边嘶吼的父亲,并没有感受到多么浓重深刻的父子亲情,一瞬间只觉得遍体生凉。
父亲已经疯了。长久以来,被自己的无能所造成的内心谴责、被姑母的牺牲所引出的内心憎恨,以及被他的哥哥谢玘七岁夭亡所留下的内心创痛,都糅合起来,最终在他的内心,演变成了一个扭曲的、自私的、噬人的、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怪物。
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为了将虞州谢氏的麒麟儿塑造出一个无法挑战的、崇高光辉的形象,再把他推上世人仰望的巅峰去,他的父亲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在那一瞬间,谢玹几乎是懵然的。
这和他心目中作为虞州谢氏的家主需要承担的一切,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开,想要拒绝父亲这种偏执的想法与安排;他脱口而出:
“不……我不能容忍自己躲在别人背后,让别人为我牺牲……让琇琇牺牲,就更不可能了!”
这句话慢慢从他口中流淌出来,仿佛他也同时在心中下了决定。
“您有您的想法和立场,我无权置喙……但我不能这么懦弱。”
“我……我不能接受您的安排。我不能娶琇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瞬间心痛如绞。而他那时候甚至还不真的明白是为什么。
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因为拒绝了父亲的安排——那安排虽然对别人都不利,但对他却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所以才感到心痛、怅然与不安。
但是,他很坚定,他明白自己不能为了父亲那些理由,为了自己的长生,而踩在别人的尸骨与血肉之上。
分支并不是在吸着主支的血,也并不是要踩着主支的血泪为己渔利。分支的精英子弟们,也都在做着降妖除魔的正义之事。
这一点,早在数年前,在堂兄们挡在他面前,与自己无法击败的大妖英勇奋斗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
所以,他不仅要拒绝父亲一意孤行的自私安排,他还要——
“而且,我还会去告诉琇琇这一切。”他说。
“如实告诉她她的身世,告诉她关于‘善果一族’的这一切,然后让她自己选择要做的事情……因为她应当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他自觉自己说得非常真挚,非常诚恳,非常正义凛然,非常光明坦荡。因为这些都是他的真心话,他想要看到琇琇拥有漫长又幸福的人生,而那人生里有没有他,又是否会让他想起时感到痛楚或苦涩,都没关系。
父亲听着他的回答,起初似乎显得非常生气。他的愤怒形诸于色,而这对于虞州谢氏的家主来说是不寻常的。
可是,当他说出最后的那一段话时,父亲的表情却愈听愈是放松,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极为快慰。
“哈哈哈哈哈哈……”父亲笑得似乎极为畅快。
“说得好。”父亲居然还赞许似的冲着他点了点头。
“就按照你所说的,去告诉十二娘身世的真相,让她得知这样的体质,天然就可以在除魔一道上有所依仗,更能帮得上你的忙……你以为如何?”
父亲离开窗边,向着他走过来,一字一句,有如楔子一般钉入他的心底。
“你以为十二娘听过之后,就会贪生怕死地逃走?就会为了自保而拒绝?……呵,那你就看错她了,扶光。”
谢玹:……!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发现,父亲所说的,竟然是对的。
……十二娘得知这一切之后,应该会茫然,会彷徨,甚至会痛苦……但她唯一不会做的,就是动摇。
十二娘若是得知自己能够成为谢家的麒麟儿身旁最优秀、最适合的那个帮手,她会怎么做?
……她会答应!
谢玹一瞬间如遭电殛。
他浑身的血液都仿若霎那间冻结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走到他面前,继而伸出手来,感慨万千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吾儿风神秀逸,乃正道之光;斩妖除魔,乃替天行道……但世间大道万千,若能得一知音,则此道不孤,不更是一桩美谈?”
父亲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慈爱和期许的语气,就像是一位对着自己最为骄傲的儿子,充满着期望与自豪的老父亲那样。
可是谢玹却只感到一阵阵发冷。
……您当年也是这么恩威并施,多管齐下地蛊惑姑母去与那魔神以命相拼的吗,父亲?
谢玹不知道,他现在也不想再问了。
这种“清醒地让对方踏入陷阱,并且还心甘情愿”的手段实在可怕。但他一贯行事光明磊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抗。
他当时觉得自己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连夜离开虞州谢氏的那栋大宅。
父亲想要依靠感情与婚约来捆绑住十二娘,让她心甘情愿为了谢家的麒麟儿而奋不顾身,并且还以为这是唯一能够与他并肩的方式——
那么他就远远地走开。
倘若没有了他作为那个理由,父亲也就不能再用那些娓娓动听的谎言,去欺骗琇琇为他出力了吧?
第82章 【第二个世界残夜】40
谢玹回过神来。然后他发现, 自己刚刚只是沉浸在幻觉里。
父亲消失了,但琇琇却还在。
她就在他面前,已经换了一种姿势。和刚刚那种谨慎而带着一丝优美的半蹲半跪姿态不同,她现在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满面的震惊之色。
甚至不需要更明亮的烛火, 他都能看清她脸上苍白的面色。
那双如同黑水晶一般明澈的眼眸里, 闪动着震惊、愤怒、无法置信的情绪,或许还带着痛苦、迷茫与黯然神伤,全部都搅在一起,恍若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般,像要飞速旋转着一圈圈扩大开来, 再吞噬掉这世上的一切。
……那漩涡最终也会吞噬掉他吗?
他不知道。
他刚刚已经把这深藏已久的秘密,全部都告诉给她了。就像四年前他离家的那一夜,在书房中,他曾冲动地对父亲宣告的那样。
时隔四年, 他也曾经反复想过这其中的种种纠结的利害关系,甚至是纠结难解的情感联系。
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
……那就是, 这一切都必须让她知道。
因为并不是无知无觉地被人蒙骗着过了一生, 就是最好的。
他了解琇琇。一个强忍着惧怕,跑过来鼓励他, 对他说“你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谢扶光”的小姑娘, 不会接受被蒙住眼睛、被虚假的甜言蜜语哄骗,被一纸婚约束缚, 走向终点的人生。
即使真要走向终点,那也必定是要出自于她自己的选择。
他的琇琇就是如此, 坚定、执拗、顽固又倔强,跌倒了就默默忍痛爬起来, 如果实在痛得忍受不了,就一边抹着泪一边爬起来……
即使落下再多的眼泪,即使再跌倒多少次,她都不会轻易止步不前。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自己一旦问出“你苦苦隐藏着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他们两人之间就再难回到从前,她也一定要明明白白地问出来吧。
……可是,为什么她沉默着,为什么她不再与他说话?
他已经诚实地说了,他不能因为父亲所说的那样自私虚伪的理由而娶她。
呵,事到如今,即使他再诚实地说,他很愿意因为自己的情感与渴望的理由而娶她,也不可以了吧?
这个念头,一瞬间浮上来,立刻就占据了他的心。
内心深处仿若囚禁着一头困兽,红着眼睛咆哮嘶喊,像是要冲破笼柙,主宰他的意志,摧毁他必须去背负的沉重责任,撕碎阻碍他实现渴望的一切。
……不对!
这很不对——
“琇琇,你走吧……求你了……”
谢玹终于抬起眼睛来。他的眼眸深处依然泛起一丝红意,眼眶周围也泛起了红色,看起来痛苦不堪。
“我……我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好的人……我也不配当你的兄长……”他的声音里有着浓重的悲伤。
谢琇简直愣住了,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
这……这是什么?!她以一介炮灰之身,再度把气运男主都搞崩了吗?!
可是……可是她这一次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啊?!
她的意识仿佛从这个躯壳里飘了出来,漂浮在这间书房的正上方,向下俯视着这间书房里正在进行着的一切,但内心却陷入了一阵恐慌之中。
这……这不对啊?!关于什么“善果一族”,关于这场骨科实际上只是伪骨科,谢玹与谢琇之间压根没有血缘关系,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婚约……这一切,原作中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
然而,很奇怪的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呈现出任何不稳定的状况。她也并没有被召回以结束这场气运男主很显然是崩了人设的直播。
谢玹紧抿着嘴唇,看着她呆呆地就跪坐在自己面前,不说话也不转身逃跑的笨拙样子,不知为何,胸中的一股闷气蓦地燃烧得更加旺盛了,那股自从他得知了一切真相之后,就一直在他胸口闷烧着的火焰向上猛然蹿升,几乎要酿成一场燎原大火,烧尽这世间的一切。
“你……你为什么还不逃开?!”他喘息着,犹如被困于笼柙之中的野兽,永远温和从容的面庞上,那种平静的神色四分五裂。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虞州谢氏,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他们只是想要利用你!我也是!作为虞州谢氏的继承人,我的丑陋和他们并无不同!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现在就远远地逃开,再也不回头——”
谢琇:……!!!
她仿佛看到了垂死挣扎着的、困兽的哀鸣。
那是一只怎样的困兽呢?……啊,或许像是麒麟那一类光辉威武的瑞兽吧。曾经浑身金光闪闪,威风凛凛,令人钦羡——
可是现在,那只瑞兽却仿佛因为一直折磨着它的巨大痛苦而趴伏了下来,浑身光芒黯淡,伤痕累累,从伤口处逸出淡淡的黑气,黑气之下深可见骨——
然而它却一直执拗地抬起头来,一再地对她说:逃啊,琇琇,我不值得你信任,快逃啊。
……只有真正喜爱她的人,才会这么告诫她吧?
她的身躯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后退,而是迟疑着,仿佛想要向前来扶起他。
为什么?为什么都说到这一步了,她还是不走?
心中原本已经蛰伏下去的那只心魔的淡淡影子骤然反卷上来,变成深浓的黑影,一瞬间几乎要将他的神识全部包裹住。
谢玹心口一痛。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咳嗽了一声。
但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在他口中逸散开来,他还没能将之强行压抑下去,那股咸涩的味道就沿着他的唇角溢了出去。
几乎是立刻,他就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惊愕和担忧的神色。她猛然往前倾身,左手单手撑地,向着他伸出右手来——
不。
不能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