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白色病床上,医院白墙绿围,走廊吵吵嚷嚷,本来平静的杨弘杉,在见到江见许走进来,立马激动起来,挣扎着腿要坐起来。
江见许走过去,按住他,冲他点点头,让他安静下来,然后在他床前坐下。
他将帽子摘下放到旁边柜子上,眼神冷峻地望着面前这个辜负他妹妹的混蛋,在知道他所有经历后,对这个人是又可怜又可恨,一生都活在自己亲手造成的悲剧中。
他人品没有问题,他是脑子出了问题。
江见许也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想尽办法和手段去救这个负了妹妹的混蛋。
他叹气,回头还不知道怎么跟婷婷交待。
谁让他会和这个人的妹妹有了感情,以前他差点成为杨弘杉的大舅哥,而现在,完全反了过来。
见到这个人,他无话可说。
两个人沉默几秒后,杨弘杉倚在病床上,下定决心,抖着唇道:“……江见许同志,当年是我辜负了你妹妹,这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婷婷……”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他不爱听。
但这并没有阻止杨弘杉“不,你听我说……我实在没办法,我知道,我背着资本家成分配不上婷婷,分开时我想不如让婷婷找个更好的人……我的身份只能拖累她,拖累她的家人。
至于孩子的事,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名声,甚至生命,可是江同志,为了姝姝,我不得不说出来,那孩子其实,其实……根本不是我的,是我死去二哥的遗腹子,她也不是我妻子,她是我的二嫂,我二哥逃亡时被炸伤了眼睛,一直被二嫂照顾着,两人日久生情,二哥一年后病重,没来得跟二嫂结婚,她肚子里的孩子显怀后找到我……不得已,我没有办法……我并没有脚踏两只船,实在是,家里的事让我难以启齿……”
“求求江公安,你放过我妹妹,我妹妹她是无辜的……都是被我连累了,江同志……”
这一切在调查过方秀云后,江见许猜也猜出来了,两人没有任何交集,哪来的孩子,隔空授.精吗?
江见许瞥了眼瘦骨嶙峋的杨弘杉,他还在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江见许伸手按住他肩膀:“不要再折腾了,你知道你妹妹付出了什么来救你?你现在照顾好自己才能对得起她。”
“姝姝她……”杨弘杉震惊。
“你放心,我不是你,不会辜负你妹妹,我会对她负责,以后我会照顾她的。”哪怕在一起,或不在一起,这都是他欠她的。
杨弘杉安静下来,他似乎懂了江见许说的是什么,“你……”
江见许起身,最后告诫他:“如果你真为你妹妹好,记得,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说出她的身份,她姓韩,懂了吗?”
杨弘杉:……
“还有,你身上还留有妹妹的东西吧?相片,衣服,手饰之类,全部销毁,不能让任何人通过物件联想到她是你的妹妹,你懂吗?”江见许之所以这么严谨,是因为他的职业,有些蛛丝马迹连在一起,一眼就能找到真相,这世界总有聪明人,比如,通过一个银锁找到了杨弘杉,像这种事最好彻底杜绝。
杨弘杉忍了半天,介于彼此复杂的关系,都有个妹妹,又都处过对象,他最终呐呐地出声道:“……她小时候走丢才六岁,只留了一张照片,不过那张照片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跟韩舒樱似的,丢三落四,粗心大意,那么大张照片还能不见了!江见许眉头一皱,“丢在哪儿了?”
“不清楚,本来一直随身携带,可能装行李的时候从衣服口袋掉出去,一直没找到。”
江见许冷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诉说着他的不靠谱,妹妹能丢,照片也能丢,废物!
当然,废物两个字没有从他口中说出来,但表情已经完美表达,杨弘杉在他的目光下,低了头。
江见许丢下一句:“伤好后你会转到废品厂劳动改造,那边虽然活累了些,但相对自由……
见人要走了,杨弘杉赶紧问道:“江同志,我知道你家人都是好人,我信任你,我如今没有能力保护姝姝,请你,请你一定要善待她……”不能打她骂她,或者报复他欺负他妹妹,他几乎在哀求了。
江见许心头丝丝烦躁,气闷于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天天求他善待她,能不能让他求求妹妹,让她善待善待江见许。
已经三天了,一直在躲着他,这女同志的心真狠啊……能不能请她善待善待他。
……
韩舒樱回去上班第一天就送了礼,送了何主任一块粉色羊驼绒布料,虽然说送何主任,但其实就是给何主任媳妇的,因为当天何主任媳妇就跑过来跟韩舒樱说了一通话,可热情了。
这礼送的何主任高兴,媳妇满意,她也没什么损失,布料每天都有一块。
还有什么比和领导搞好关系更让人舒心的事吗?平日里她在不在柜台,何主任都是不管她,直接就让王梅帮看着。
王梅:……
这小韩,混得比她还好。
可惜事业得意,情场失意,韩舒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拿捏和江见许之间的关系,感情这种东西又不是布料,想拿就拿,想丢就丢。
她只能先躲一躲,希望时间能让她想到办法,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日中午,准备回一趟大杂院,结果门口遇到熟人。
“小韩同志。”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同志,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叫住她。
韩舒樱觉得他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呵呵,你不认识我了?”那个男同志推车走到她面前,激动道:“我们在火车上,我叫文逸春……”
“哦。”韩舒樱想起来了:“你是文科员?哦不对,你是文科长。”她记得当时自我介绍时,这位男同志特意强调自己马上要升副科长了,让她记忆深刻。
“呵呵。”文逸春尴尬地笑了笑:“还没升,快了快了……”他赶紧转移话题:“你在国营商场上班?”
“对啊?”韩舒樱转身回大杂院,往那边走,文逸春自然而然地推着车跟着她。
“你,你户口问题解决了?”文逸春一脸惊讶道,一方面他远远见到人就记起她了,毕竟这么漂亮的姑娘见过很难忘记,而且,他觉得,这姑娘比当初在火车上见到时,还要光彩照人,一身粉衣长裤,实在太吸引人了,自从火车一面后,就再没见过比这姑娘更漂亮的了,他不由自主地过来打招呼,心里也诧异,她怎么在鹿城。
“我户口转到鹿城了。”
文逸春脸色惊讶,怪不得能找到国营商场的工作,一般农村姑娘户口转到城市都是通过结婚关系转进来,他有点不自在问:“那你现在已经结婚了?”
韩舒樱道:“那倒没有……”
文逸春眼睛一亮,还没结婚,又是城市户口,长得又漂亮,各方面都符合他理想伴侣的条件了,他现在年纪不小,因为对女方要求高些,一直没处对象,相了两个都没成,都是他看不上人家。
年轻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遇见了就是一辈子的错过,如今再碰到,那就是缘份,他几乎不顾回家的路跟韩舒樱走的方向南辕北辙,一路跟着韩舒樱推着车,撒谎说跟她同路,与她一边走一边聊。
正好被骑车回所里的老钱看到了,离得远老钱没打招呼,等回到所里见到小江,他才凑近道:“小江,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江见许看着卷宗,拿起搪瓷缸喝水,“谁?”
“我看到你对象,小韩同志,她路上跟一个男同志并肩走着,那男同志看着像县委的,不知道是哪个部门,两人走了一路,聊得挺好。”老钱骑出很远,再回头望,两人还一起走着呢,跟处对象一样,他就有点不放心了,毕竟是自己所里的同志,小江的对象长得又……太招人了,他得提醒提醒小江,可别马虎,这长得漂亮的女同志,就像那盘里的肉,谁不想吃一口尝尝味儿,可别因为小江平日工作太忙把人忽视了,对象再被人抢走了。
听到话江见许拿桌上的杯子手指一顿,然后握了下手柄,结果握了个空,再握才握在手里,若无其事地拿起来喝了一口:“没事……能有什么事,就是跟认识的人说几句话。”
老钱:……
这都没事呢?可真大方,他可看着那男的一直围着小江对象转悠呢,这可不像普通朋友,像追求女同志的样子,毕竟他是过来人,男同志什么心思,一眼就能看出来,小江对象又那么漂亮,不看着点,让人拐跑了……
“你有数就行。”老钱摇了摇头,回了自己办公桌。
江见许放下搪瓷缸,看着半天卷宗也没看进去,想从兜里摸烟。
外面传来声音,“小江,有你的电报。”
电报?
办公室里的人全都看过来,电报按字收费,很贵,所以发电报的一般都是急事。
很多百姓害怕接电报,因为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家人病危……
江见许愣了下,他家有事打个电话就行,倒也不必发电话,不过还是起身出去,从大门口电报邮递员手中接过,打开看了一眼。
不是江家发来的,是韩兴昌家的电报,他们不知道韩舒樱具体地址,就把电报发到派出所来了,上面写着转交韩舒樱,父病危。
病危?
江见许轻轻皱眉,韩兴昌病危,不过很快放松下来,手捏着纸匆匆返回所里,说了下情况后直接到国营商场找韩舒樱。
韩舒樱下午闲着在柜台外面区域来回走动,时不时跟附近几个营业员说话,见江见许过来,她还慌了下,怎么班都不上过来了,这也不是江见许的套路啊。
不过在得知韩兴昌病危时,她安静下来,犹豫着。
她对韩家人可以说完全当作陌生人相处,一点感情也没有,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养父母,病危这种事不回去不好,还是得回去。
江见许见她拿着电报,犹豫不决,他小心在旁边温声道:“正好我也要回省城一趟,顺路陪你回家看看。”如果韩兴昌真的病危,韩舒樱是韩家长女,下面小弟小,二妹又没满十八岁,她肯定要回去张罗,就算装样子都得装成韩家大女儿,这是必要的身份掩饰。
“不用了。”韩舒樱听说他要陪自己回家,她立即委婉地拒绝:“你工作忙,我自己回去。”
江见许沉沉如水的目光望着她躲避的眼神,最终还是按捺下来:“没事,领导给了假,我随时可以回家。”
韩舒樱:……
没法再拒绝了,当天她请假后,回大杂院装了些衣物在包里,匆匆地与江见许坐上了回省城的火车。
托江见许的福,这次依然是卧票,也不知道江见许哪有那么在能耐,普通人买个卧铺难上加难,他次次都能搞到。
要说做火车没有阴影,那是骗人的,好在天气很好,没有下雨的样子,上了火车两人很安静。
跟上次一样,还是上下铺,对面也是两位去省城的旅客。
区别是上次回省城,火车上韩舒樱一直挨着江见许坐,平时就坐在他下铺床上,是她靠近,江见许躲,但这次反过来了,江见许挨着她坐,没一会她就起身离开,去对面下铺坐着,之后再也没回来,因为对面也是位女同志,她几句就聊熟了,两人干脆坐那边聊天。
江见许见她离得他远远的,身体十分明显的抗拒他,他抿了抿嘴,眼底积聚起风暴,但不知怎么最终隐忍下来。
晚上吃饭江见许特意给她买饭,她却坚决要把买饭的钱还给他,还有车票钱,说是自己有工资,也有钱了,不能再花他的。
手里拿着她塞过来的钱,有那么一刻,他全身紧绷,脸色难看到隔壁卧铺的人都看出来了,最后他紧紧抿了下嘴,转身出去了,直到晚上睡觉才回到下铺。
韩舒樱也早早爬上去,在上铺躺下来。
她在上他在下,两个人都没有睡,江见许安静地望着上面的床铺,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一心为她着想,却没想到换来的是她的疏远,女同志为什么会这么狠心,什么话都不说,这样对自己。
韩舒樱则睡不着,翻了下身侧躺,应该怎么办呢,是要继续完成剧本让两人无可自拔地沉浸在这场恋爱中,还是避免以后沦落到痛苦尴尬的境地而收收心,其实拒绝江见许的碰触,拒绝他给自己花钱,拒绝他的好意,这都让她心里很难过,可她心里纠结,行为就纠结,结果伤害他,也在伤害自己……
她心里也并不好受,是要以真实的韩舒樱观对他,还是继续“演”这个年代的韩舒樱欺骗他。
一夜时间就在这样反复纠结的睡梦里过去了。
次日早晨,两人在锦阳县下车,坐公车到达玉板沟樱桃大队,江见许帮她拎着包,她本来不想让他拎,但他拿在手里,她怎么抢也抢不到,就算了。
一路上她在前面走,他在后沉默地跟着,不时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有些受伤,路上她一句话都不愿意跟他说了吗?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等到两人到了韩兴昌家。
院子还依旧那个样子,一进午门,她发现韩兴昌除了神色萎靡,脸色白了些,能走能说话,不像病危的样子。
韩舒樱一进屋,韩兴昌就笑着从堂屋起身:“……舒樱啊,回来啦?客人等你一早上了,你看看,谁来看你了。”顺着他的手,韩舒樱见到里屋走出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她认识,是曾祖姑母的高中同学,她还和他一起坐车去过省城,叫叶俊茂。
另一个三十来岁,脸瘦长,见到她时眼前突地一亮,站起来大方打招呼:“小韩同志,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吧,我叫李伟,我们见过面,还订过亲,后来你家将订亲礼送回,说你想工作,暂时不想结婚,但我能等,我可以在锦阳县给你找一份正式工的工作,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改变主意……”
韩舒樱:……
这是什么情况?
另一边叶俊茂急了,也站起来:“小韩同学,我们上次去省城玩过,我觉得志同道合才是伴侣的最佳选择,我肯定尊重你的意见……”
韩舒樱穿着灰呢列宁装,里面浅粉色羊驼绒衣,浅粉色只露出一个边,衬得她整个人像个花骨朵一样娇嫩,看一眼就喜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