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时候她觉得挺舒服,自在。
县委大院虽然比不上她住的小区干净整洁,但是人们好相处,有事叫一声大家都来帮忙,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在这里是真的。
房子虽然不如她的别墅,但住起来很是感情,可能是有人用心地赋予了这房子一种家的意义吧。
食堂虽然大锅饭,但这时候没有什么高科技,做出来的饭贼香,有烟火气。
这个年代自行车当然没有她的房车舒服,可她永远记得江见许载着她骑了半个城,那种感觉。
可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感情,那对他所在的时代也就有了感情吧。
她参与其中后,有了代入感,曾经嫌弃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开始变得美好起来,天也蓝,树也绿,街道也不破,行人不土,棉袄也可以很暖和,平房也宽敞,食堂饭很香,拍的照片每一张不再被嫌弃,而是变得很珍贵,因为一块钱一张……
她曾经拥有的在她心里,反而慢慢淡化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转身开始欣赏门口木架上摆得花,脸上开始露出迷样笑容。
因为有段时间老做梦,梦里一片花海,姹紫嫣红。
然后就喜欢看花了,路边的野花她也能蹲下来欣赏半天,江见许一开始不理解,野花有什么好看的,但也不着急,就在旁边陪着她看,什么时候她看够了再一起走,有时候还会蹲下来和她一起研究下这朵花为什么是五个瓣,两人还能斗嘴半天,这种幼稚的行为,多半是江见许在降低智商哄她开心。
为了她这个“癖好”,江见许特意托人弄了两盆花过来,一粉一红能开好久,败一朵开一朵,足够让她看完整个夏天,就摆放在门口木架子上,还为她打了一个花架子,摆放她的心爱的玩意儿。
食堂那边传来铃声。
后院的嫂子拿着饭盒过来冲她喊道:“小韩中午了,去食堂打饭了,今天有猪头肉,炒饼,紫菜汤,米饭!”
韩舒樱听到猪头肉,眼睛一亮赶紧掀开帘子去拿饭盆。
鞠文华眼馋她身上裙子料子,总想问在哪买的,能不能给她带一块,她也想做一件这样的裙子。
韩舒樱打着哈哈,布料她有,给她也行,但大院里不少人想要,若是给了,以后个个来找她怎么办?给了这个不给那个不是得罪人吗。
她在国营商店就没有这个困扰,商品互换,有就换,没有拉倒,谁也不会生气,那就是个生意,买卖不成仁义在。
但县委大院不一样,这个地方讲究得是人情事故,人脉就像一张交织的大网,里面路子多,道道也多,跟什么职位的家属该说什么话,心里都得门清。
江见许也时常教她,跟她说谁谁是正处的老婆,哪个是副科的媳妇儿,今天跟她聊天的是财政科的干事,上回来家里的是宣传部科员,听得韩舒樱头都大了。
所以她怂,不太敢跟县委大院里的人交易布料这些东西。
很快韩舒樱打到米饭,猪头肉,炒饼和紫菜汤,想到江见许一会回来能吃现成的,她端回来放到桌上,但看到花盆里昨天全是花骨朵,今天全开了,一朵一朵粉嘟嘟,她又着迷了,饭也不吃,站在那里乐悠悠美滋滋地瞧着花架上的花盆。
赵文倩回来了。
她刚从娘家出来,揣了一肚子气。
赵文倩是那种自己不幸福,就看不得别人幸福一点点的人。
但偏偏旁边住着个最扎她心的。
看着人家丈夫,她的丈夫,两种对待形成鲜明对比。
韩舒樱怕热,江公安跑几百里把风扇扛回来,吃穿住用样样精细,省城那边一周一个包裹,大院里,再没有比韩舒樱的日子更舒服的人。
反观她,丈夫不闻不问,稍微吵几句就摔盆摔碗,睡在一起碰都不碰她一下,仿佛是冷冰冰的仇人.
可能两个人彼此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本就是利益交换的关系,她要虚荣,要进县委院子,要嫁得好。他要体面,需要个年轻漂亮的妻子,照顾他,照顾家庭。
然而两个人现在都不不满意,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那自然就会闹成现在这种局面,互相给不了对方需要的东西,就会翻脸无情,日子过得一团糟,赵文倩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再看到脸上带着甜甜笑容的韩舒樱,看着她圆圆可爱的肚子,看到她一身养得好,如雪的皮肤,看到她幸福的样子,赵文倩那一刻想到她妈说她生不出孩子的话,她的嫉妒到达了顶点。
凭什么她眉目开阔,满目欢喜,她却被人说像个怨妇。
她妈说同个大院,东屋那个比她晚嫁进县委,孩子都快生了,她可倒好,连个屁都没有。
赵文倩被家人说教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回来见到韩舒樱挺着肚子悠闲在院子里,在看到她背对着自己毫无防备时,她好像突然找到了发泄渠道,一时鬼迷心窍。
她咬着牙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家属院没有人,一排平房只有她和韩舒樱两个人,都去食堂吃饭了。只要她伸手,只要狠狠地这么一推,她的幸福支离破碎,那种打破别人幸福的快意……
她的手刚要动,背后传来冰冷的声音:“你要干什么?赵文倩同志!”
在点名的那一刻,赵文倩吓得手一抖,她永远不会忘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种感觉。
赵文倩从刚才那种鬼迷心窍中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行为极端危险,她急忙回头,想解释又无从解释,只看到江见许手里提着西瓜正站在她身后,眼神有一瞬间阴沉沉地盯着她,眯着眼一点笑容都没有。
她不怀疑她只要一伸手,他就会将她一脚踹倒。
赵文倩那一刻心都快跳出来,在这种如有实质的目光下,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知道刚才他眼里自己干了什么,哪怕她没伸手,但那双眼睛仿佛已经将她的意图看出来了。
她语无伦次说了一句想和韩舒樱打招呼之类的话。
听到江见许沉默之后,吐出一个字:“滚!”
她屁滚尿流慌张地跑进了隔壁房间。
韩舒樱听到声音立马回头,就见身后慌里慌张的赵文倩,她刚才看花入神,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真邪门,这花有魔力,大院里有人都说她怀的是女儿,梦到花就是女儿。
“怎么了?”她目光在两人间游来游去。
“以后离她远点,这人有病吧?”江见许眉锋凌厉,又看了眼隔壁,他怀疑刚才那个女人想推韩舒樱,否则在别人后面翘着脚走路?像鬼一样,不发出声音走到别人背后,还是个孕妇的背后,她想干什么?一脸狰狞不干好事的样子。
他知道她媳妇儿和老赵家这女人关系一般,平时不怎么来往,最多遇到点点头……
但没想到关系这么恶劣?
“今天去农村,有片瓜地,我跟农户换了个西瓜,来,进屋里吃。”对赵文倩他目光冰冷,但转头看韩舒樱,温柔又心满意足,高兴地招呼她,知道她爱吃这个。
“西瓜!”她眼前一亮,赶紧跟在江见许后头。
“慢点。”
天太闷热,一点风都没有,她吃不进东西,但是西瓜她可以吃两块!
江见许见她高兴,也跟笑起来,“咱切瓜吃去。”说着掀开了帘子,让韩舒樱先进去。
他把西瓜用刀分开,韩舒樱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舔着嘴巴。
“只能吃一块,不能吃多了。”江见许见她小孩一样儿,宠溺道。
然后给了她西瓜中间最甜的那一块。
韩舒樱捧起来坐在椅子上,小心吃着,怕汁水落到衣服上。
江见许摘下帽子,在她旁边坐下,跑了一上午饿得够呛,见韩舒樱给她打了饭菜,心里不由的一热,说了不让她去食堂,非要去,他乐呵呵地挽起袖子打开饭盒,就着米饭大口吃起猪头肉,配着紫菜汤一点也不觉得油腻,很快一盒饭下去了。
韩舒樱贪吃瓜,吃完一块,见江见许低头吃饭,她又拿起一块,瓜很甜,沙沙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二块下去,肚子突然痛起来。
“哎呀。”她捂着肚子。
“怎么了?”江见许立停下筷子看向她。
“哎呀呀。”
江见许吓得蹭地站起来。
“哎呀呀呀。”她见江见许脸色都变了,才笑嘻嘻道:“哎呀,这瓜好甜呀。”说完她就摇头晃脑乐得咬了口瓜吃起来。
“韩舒樱!”江见许脸都黑了。
天天吓唬她,尤其现在月份大了,他看着镇定心里也慌啊,真恨不得把这个顽皮的小东西抓起来,扒下裤子朝屁股打一顿,不打一顿这小东西不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看她还敢不敢拿这个开玩笑!他瞥了眼她,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刚拿起筷子。
“哎呀!”韩舒樱这次是真巨痛,刚才其实也痛了一下,但马上好了,她就改成了开玩笑。
没想到真的痛了。
江见许刚被捉弄完,没搭理她,低头吃了口肉。
“哎呀呀!”她又叫了一声。
“你下一句是不是要哎呀呀呀。”他还学着她的声音,拐着弯,跟唱曲一样,别说,学得还挺像。
韩舒樱哪有空开玩笑,她再也不敢了,一瞬间疼得汗都下来了,腿中间开始热热的,好像有东西流下来,她吓白了脸,抱着肚子开始挪屁股,妈妈呀,她再不说狼来了的故事了!可别吓她啊,流血了吗?
她一边挪一边朝江见许伸手,哭着喊着道:“我要生了!江见许,啊好疼,我要去医院,疼死我了!你快过来!”
看到她身体都在往椅子下面滑,哭出了声,江见许筷子直接掉了,这次终于没骗他了,他蹭地一下过去。
在看到她裙子下面湿漉漉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大夫不是说下个月生吗?怎么现在就要生了!还不足月份。
他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将她小心扶到屋里床上,然后快步出去找人找车,最后借了县委某领导的车,马不停蹄地将韩舒樱送到了县医院妇产科。
赵文倩被江见许一句滚,吓得回屋时差点拌倒在地上。
她不但被江见许吓到,也被自己吓到了,被自己刚才那个疯狂念头吓到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会产生那种可怕想法,想把她狠狠推到在架子上,狠狠地摔到地上,让那幸福支离破碎。
她不好过,身边的人谁也别想好过。
当她清醒过来,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如果她真的推了,那就完了,她第一次觉得,现在的生活绝望吗?不,还不够绝望,如果刚才她那么做了,想到江公安的眼神……她的生活就不只绝望……
她会被江公安抓起来,将在监狱里度过此生,或许还被枪毙,她会死……
不!
她抓住头发痛苦地叫了一声,在得知自己可能因为某个行为会有更为凄惨的后果后,她突然开窍了,一下子想通了,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要像刚才突然惊醒一样,从这滩腌臭的婚姻里惊醒,从里面爬出来。
因为再坏,还能还能坏得过死亡吗?
这时宋宏才回来,看到她像疯子一样抓头发,根本不问她发生了什么,看了眼桌子没有饭,他冷笑道:“赵文倩,你就别装疯卖傻了,你们赵家人什么货色自己不清楚吗?你嫁进来不就为了进县委大院吗,你还想不想让我给你侄子侄女介绍工作了?现在我娶了你,你也顺利进来了,该论到你了,你拿什么换呢?蛋都下不来一个,还敢瞧不起我!呸!”
这话一下子激怒了赵文倩,她呼地站起来,脸色发白地骂道:“宋文才,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混蛋!你跟隔壁比,你连人家腿趾头都比不上,你也算是个男人?这日子我不跟你过了,离婚,我现在要跟你离婚!”
“呵呵,这婚你想结就结?你想离就离?我告诉你,你得把我结婚娶你所有的费用还我,至少五百块钱,把钱放这儿我再跟你谈。否则,免谈!”
刘文倩冷静下来,想起他对前妻家人威胁的恐惧,她对宋宏才冷笑一声:“宋宏才,我也告诉你,别把我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大不了大家撕破脸,你不离婚,我就去你单位跟你领导说,跟大院里所有家属说,说你是一个生不了孩子的男人,你举不起来,你是个废物,你儿子都不知道是谁的儿子!我把这些说出来,你还有脸继续在大院里生活吗?谁还能看得起你,你领导就更看不上了你,到时候你工作丢了,回到老家,老家人都骂你废物!我只有一个要求,离婚,马上离婚!”
“你!”被她狠狠抓到了软肋的宋宏才,瞬间怒气冲头。
赵文倩结婚短短一年,离婚了,没有孩子,她很快搬离了县委大院,没有搬回赵家看亲人的冷脸白眼,辞职后不知去向,后来大院的人有人遇到她,才知道她嫁人了,嫁给当年喜欢过她的人,离婚后也没有嫌弃她,就跟那个人回了老家,两人日子过得挺幸福,改.革开放后,她把野心用在了事业上,做起生意,成立了公司,最终成为一位成功的民营企业家。
当很多年后,她去外地谈生意,见到穿着体面的韩姝缨,那时的赵文倩已经是成功人士,家庭美满,儿女双全,也彻底放下以前的事了,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还能自然地与那些知道她过去不堪经历的人打招呼闲聊,尤其这个让她恨过,也差点伤害过,也让她羡慕过,后来让她觉悟的女孩。
她笑着走上前,轻声道:“还记得我吗?韩舒樱,我是赵文倩,我们曾经一起住过大杂院。”就算已经释怀,她也不愿意再提县委大院那段往事,而她那个所谓的前夫,也早就因为身体几年前去世了。
可那个人却愣了下,似乎完全不知道她是谁,仔细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对她温婉一笑:“对不起,我没住过大杂院,你认错人了。”然后飘然离去,独留赵文倩愣在原地。
……
到了医院,韩舒樱直接推进了手术室,病房都没进,江见许坐在接生室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一时坐立难安,司机小崔帮他把人送医院还没走,慌乱的江见许看到他,才想到什么,赶紧从兜里取出没开封的烟塞小崔手里:“不好意思,耽误你吃饭了,小崔这烟你拿着,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