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三浑身一冷。
“掌柜……二哥?”他忙推沈相清,“淑人在问咱们呢!”
沈相清恍惚回神。
这不是姐姐。
虽然样貌几乎像足了十成十,但姐姐没有这样尖锐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心肝肚肠都剖出来,内外看穿。
姐姐……也没有长到纪淑人的年岁,就离开了家。
他垂首,恭敬入内。
但纪淑人说——
“抬起头,看着我。”
沈相清就抬起头,和纪淑人对视。
室内柜阁玲珑、锦绣如堆、书香满盈。屋里应燃着炭火,但因房门敞开,冷风不断吹入,暖意便一阵一阵被带出去。
但沈相清感觉不到冷。
纪淑人好像也一样。
“喝了酒来的?”她先问。
“是,昨夜喝了酒。”沈相清回答,“喝了不少。”
“过年高兴啊。”
沈相清顿了片刻。
“……不敢高兴。”他缓缓答,“见到淑人,才有些高兴。”
是吗?
纪明遥不可能轻易相信这样漂亮的话。
“你不过三十年纪,怎么就留上络腮胡了?”端详着这位“二哥”,她问,“为何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一瞬之间,沈相清心中闪过许多种回答。
他该告诉淑人,理国公府是如何威逼利诱将姐姐买走,又是如何逼迫沈家离开京中,去往他乡。
他该告诉淑人,这些年里,他一直想回京寻找姐姐,总算攒足了资本,也有了机会。
他该告诉淑人……他和姐姐的娘,可能已经去世不在了。
他离开扬州时,娘就已病势沉重,无可回天。
但他只回答了淑人问的话。
他说:“因为,怕理国公府发觉我是沈家人。”
纪淑人神色毫无变化。
“你长得和她很像?”她只问。
“略有二三分像。”沈相清答,“但我与大哥有五六分像——”
“说下去。”
“当年沈家离京,大哥正十八岁,已经成人。我与大哥当年样貌相仿,恐怕理国公府的管家还记得,所以蓄须遮掩。”沈相清答。
纪淑人略作思索。
“你多大年岁?”她问。
“二十有八。”沈相清答。
纪淑人便向面盆一指。
“去刮了胡子再说话。”她命。
沈相清怀里有刀。
但他手指微动,没敢在纪淑人面前拿出来。
纪明遥抬手。
山姜俯身,从怀里取出短匕,递给沈相清。
这果然不是丫鬟。
沈相清心内清明。
纪淑人,有许多自己的护卫。
真好。
沈相清就在纪淑人和满室丫鬟、护卫的注视下,刮尽了自己蓄了多时的络腮胡。
胡子下,是一张与沈老三不算相像的脸。
但和纪明遥有三分相似。
“你的意思,当年是理国公府逼迫强买,你们才把‘姐姐’卖了,还背井离乡,搬离了京中?”纪明遥缓声问出。
“是。”沈相清嘴唇张合,“是如此。”
“沈家以前是做什么的?”
“爹……父亲,曾进过学,有秀才功名,在城东莲云巷开了学堂,收束脩过活。后来,父亲走了。”
“人卖了多少银子?”
“……三千两。”
“三千两。”纪明遥重复,“三千两,买你姐姐一条命,再买你全家离开京城,永不许回来?”
“……是。”沈相清眼眶酸胀。
“但,你们有什么证据?”纪明遥站起身、
她缓步走向前:“无证诬告国公府邸,沈家还有几条命能偿还?”
“我们——”沈老三两腿打颤,“我们有证据!”
他怕得弯下身子,连扯二哥的袖子:“二哥、二哥,你快说呀!”
“是有证据!”沈相清语气也急促起来,“当年买走姐姐的管家顾六,现就被捆在城南二里巷第七间院子里!还有当年跟到扬州的管家叫魏林,他、他当年也才三十来岁,现在一定还活着!”
纪明遥停下脚步。
顾六。
魏林。
原来是他们。
“去,”她命山姜,“你和桑叶、百合带人去把顾六提过来,不得有误。”
山姜抱拳出门。
看了沈家两兄弟几眼,纪明遥又命:“拿两个凳子来,让他们坐。”
等着吧。
坐回原位,她望向晨光微明、铺满青白微暗颜色的庭院。
风还未停。
三刻钟后。
金黄的日光撒满院落,沈老三已坐得身上发僵。
他心里更是怕。
虽然不打哆嗦了,可他浑身发凉,胃里酸疼,想喝热茶,更想赶紧吃口热饭。
他有点……有点后悔,后悔一个冲动,就跟着二哥一起过来见纪淑人了。
纪淑人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才十七岁的年轻夫人,比他还小两岁,是他的小辈……怎么往那一坐,就让他连动都不敢动?
从“山姜”出去到现在,二哥也一动不动。
纪淑人也是。
沈老三只能继续等。
纪淑人……会把他们怎么样?
这,真是大姐的孩子吗?
大姐被卖的时候,他还不记事,根本不知道大姐的模样。
看二哥的样子,好像认定了纪淑人就是大姐的孩子。
可纪淑人,信了二哥的话了吗?
会不会等顾六过来,纪淑人就会把他们三个一起送到理国公府……一起交给那府上的老爷处置?
他、他……他会不会、会不会死!
沈老三直冷到牙根。
——山姜回来了。
她与桑叶一前一后,一起抬着一个麻袋进来,袋子里显然装着个人。
把人放在廊下,百合打开袋口。
酒臭气味扑鼻,她皱了皱眉。
“姑娘,”山姜躬身回话,“顾六被下了蒙汗药,恐怕还得几个时辰才能醒。”
“把他泼醒、扎醒、打醒,怎样都可以,只别要了他的命。”纪明遥下命。
她没那么多时间等。
“是!”山姜领命。
几人提来两桶冷水,对顾六兜头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