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拔脚就往母亲房里走。
“当年给足了沈家三千两银,他们竟还不知足、还敢上京来告!”理国伯是真想不通!“三千两银子够他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怨言?满京里还有谁家能拿这些钱买人!!”
“人已经告了,说这些也没用。”张老夫人也气得浑身发抖,“等我去张家找你舅舅!”
她边拄拐起身,边骂:“这二丫头,果然是个丧了良心的白眼狼,养不熟!当日我就劝她,别人的孩子养得再好,那也不是自己亲的,让她不用费心费力,她不听,非要贴心贴肉把人养着,养到现在翅膀硬了,就敢回来反咬一口!也不想想是谁给她的好日子!!”
不是这理国府买了沈氏,二丫头还指望从沈氏肚子里爬出来,做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小姐吗!
张老夫人连声传软轿,来不及换衣裳就走,走之前又命儿子:“让你太太也快回广川侯府商议去!”
理国伯自是忙回后院,与太太说了此事。
因当年办事没经过太太,他不免还得费事从头说起。
听完,何夫人呆了半晌。
她眼里急得出泪,连声埋怨:“这么大的事,老爷竟能一句话也不告诉我,瞒了我十八年!如今出事才想起我!”
买沈氏她知道,听说是个天仙一样的绝色女子,藏在外头宅院调理教规矩,她还担心是老爷想纳妾。可听说是要给姑太太送去的,她就再没管过了!谁知,竟是强买的人??
理国伯本就急得上火,此时更焦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明日就开大朝,圣上一发落,理国公府获罪,太太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快去见舅老爷,商议商议对策!”
哭了一会,何夫人才起身说:“老爷跟我们何家怎么样,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是面上光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不行,我得把从阳从淑带过去,或许看在孩子份上,老太太他们能心软!”
理国伯瞅着她。
何夫人瞪着眼睛瞅回去。
“去带、去带!让明远回家去,再把明达带上,小心些,别惊动了她的胎气!”理国伯只能说,“多大的事,好像闹到要抄家革爵带人逃命一样——”
他紧紧闭上了嘴。
何夫人没回这话。
她急着出门,先找到女儿,又去寻儿子:“快和我去你们舅舅家,不管明日有什么事,先躲几天,等事平了再接你们!”
温从阳一头雾水,本想细问出了什么大事。
可母亲的神色太过慌张焦急,他便没把话问出口,只说:“我得带上如蕙姐姐伺候。”
“你这心里只有如蕙、如蕙、如蕙!!什么时候了还离不得!”照准他后背,何夫人狠狠拍了一下,“去,还不快去!”
-
崔宅。
北风渐止,午后的日光澄明净透。
坐在微开的窗前,纪明遥安静看着满面怨气的冯嬷嬷。
“太太要见我?”
轻轻拂开裙上的宫绦,她起身一笑:“正好,我也有几句话,很想当面问一问太太。”
第83章 决裂
温慧在申正初刻见到了明遥。在她派出冯嬷嬷半个时辰后。
这孩子来得比她想的要快。
这孩子……竟然真的来了。
扶着膝盖起身,温慧凝视着这个她名义上的女儿。
她显然依礼换过衣服才来。脱下月白斗篷,便露出里面霁青银鼠褙子、海棠红灰鼠裙,在她身上,已是难得鲜亮的颜色。她仍简单梳着单螺髻,发上只一根小巧的点翠凤钗,算得上“辉煌华丽”,见客不失礼,余下,仍只有珠簪玉钗,另外绒花装饰而已。
她很平静。
面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愤怒、怨恨,更没有躲闪、心虚。
她这样坦然从容、轻松自在地进来,便让温慧不知该怎样开口发问了。
她还随身带进来了那几个“丫鬟”。——带刀的丫鬟。女护卫。不再以“丫鬟”的身份遮掩。
“太太急着见我,必是有话要说。”在离温慧还有一丈远处,纪明遥停下脚步,“正巧,我也有话想问太太。”
“时辰不早了,太太现在就问吗?”她声线平稳,声音轻而冷,“太太不问,我就先问了。”
如此不敬,连礼都未行。
温慧认为自己应该生气。她也的确心口更堵。
但不知为何,她没能说出呵斥的话,甚至,还拦下了欲要斥责的冯嬷嬷。
“你想问什么,问吧。”她坐回榻上,指了指榻下的椅子,“你坐。”
纪明遥想问的话不少。她也并不打算一直站到出去。
她坐在了离温慧最远的位置上。
这时,有人急着来报:“太太,大爷回来了!”
温慧一怔。
她忙要令明远自己回房,不许过来。纪明遥却比她先开口:“为什么不叫明远也来听听?”
“二姑奶奶!”冯嬷嬷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从一进来,不给太太行礼、问好也就算了,太太一向疼你,到现在还都容着你!可今儿只是太太和你的事,为什么非要拽上大爷?”
纪明遥并不与她对话,只轻轻看了眼天冬。
“既只是国公夫人和我们姑娘的事,嬷嬷你又乱插什么嘴?”天冬冷笑问,“你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能教训我们姑娘——国朝三品淑人!”
冯嬷嬷气得脸上发紫。
“太太,”纪明遥对温慧说,“明远年已十五,又在崔宅住足了八个月,每日由崔家请的先生教导读书,还常被我夫君、兄长带去与人结交,我当然要他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两家才再不往来,他也不能再来上学。免得他被蒙在鼓里,不明所以,生出怨怼。”
她说:“崔家可没有对不起他。我也没有。”
崔家没有对不起明远。
那明遥觉得,是谁对不起她?
明遥是认为,这安国府上会有人对明远扭曲真相,哄骗他恨上崔家与她?
两家,“再不往来”。
多冷情的话。
温慧侧首一叹。
“那就由你。”
她示意乳母。
冯嬷嬷只得忍气咽声,出去把大爷带了进来。
纪明遥没给纪明远说话的时间。
“太太,”她最先问,“‘玉笙’这个名字,是谁给我娘取的?”
“你娘?”温慧皱眉。
“生我者,自然是我‘娘’。”纪明遥重复。
温慧笑了两声。
好一个万事都能割舍的孩子。
“好,‘你娘’。”她说,“她到安国公府的时候,就叫‘玉笙’。”
“所以,是谁改的?”
温慧呼吸一滞。
“不清楚。”
“好,我就当太太不清楚。”纪明遥不再追问。
“那太太知道,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姓氏,曾被理国公府毒打将死吗?”
温慧攥紧了自己的手腕。
“你咄咄逼人,如此态度,想问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
纪明遥深深看着温慧的眼睛:“难道太太认为,这些不重要?还是,太太不敢、不愿意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温慧便笑,“我不知道。”
“我也信太太不知道。”纪明遥也不由笑,“可太太一定知道,她是正经平民出身,不幸早亡的父亲是秀才;太太也一定知道,这公门侯府调·教不听话的‘奴才’的手段。”
“太太更会知道——”她声音里泄露了一丝隐忍,“看见一个容颜绝色、比她出众十倍的新妾进门,名字还与她相对相称,姚玉静会是何等的嫉恨——她必欲将我娘杀之而后快!”
“你难道是在怨我害死了她!”温慧既惊且怒!
她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急促的痕迹,指向顺天府的方向:“我真想叫你娘枉死,又是谁给她鸣冤报仇!”
“太太当日相助、维护之情,我不曾忘。”纪明遥双唇颤动,“但我也想请太太别忘了:若非姚玉静屡次逼迫陷害,太太不能应对,要人相助,我娘原不必进这安国公府!”
“还有!”她收敛情绪,深深呼吸,“我娘怀胎四个月时,满府便都在传她怀的必是儿子,——让姚氏嫉妒到发狂,这话又从何而来?”
“即便并非太太指使,”她并非询问,而是确定地说,“亦是太太不曾阻拦、放任之故。”
死死盯了纪明遥几眼,温慧猛然偏过头。
“你心里已经认定我是罪魁祸首,认定,是我放任姚氏害死了你娘,”她哂笑,“那还过来见我做什么?”
“养了你十二年,贴心贴肉、事事纵容,”她闭目长叹,“竟就走到这样的地步。”
纪明遥站起身。
她蹲身行礼。
“太太养我十二年,多有关怀、教导、维护,我都记得。”她又恢复了才入内时的平静,“我自觉也还算听太太的话。太太让我做什么,我尽数听命;太太要我嫁谁,我就嫁了谁。太太想让明远清清静静的读书,我就接到崔家去,请夫君尽心教导。这么多年来,没有听从太太之意的,也就只在纪明达、纪明德和立后之事上了。”
“今后无缘再做母女。”她说,“但我还要谢太太,最后教导了我一件事。”
她轻轻地笑:“用三千两银子买断一个人,让她远离家人、毫无依恃,便只能依从于你、听命于你,全身心都为你所用,直到折了她这条命,她也不敢对亲女儿有任何怨怼之语,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让我敬爱太太、顺从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生怕我心生怀疑,对太太生出怨望,在这安国府上无立锥之地。”
“真是好手段。”她感叹,“我多希望……太太从没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