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令人进来掌灯,自己出去找了火种进来一盏盏点亮灯烛。
看火苗在兄弟眼前晃动,他却仍一声不吭,崔瑜着实无奈。
放下手上的蜡烛,他叹问:“你说有正事与我商议,把我叫了出来,到现在又不说一个字,阿珏,你这——”
“你嫂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问,”他自己拽了把椅子,在兄弟旁边坐下,笑道,“可都这样了,我少不得问一句——你是……和弟妹不高兴了?”
他小心窥探着兄弟的神色。
“……没有。”崔珏否认。
这不算说谎。
他出来之前,夫人还在对他笑。
他也未对夫人有任何不快、不满。
所以——他已经思索了然——这份不悦与怏然,是对他自己。
但为何他心中仍不通明。
他终于开了口,管这两个字是真是假,总归算个开始。
崔瑜轻轻推他,示意他看窗外天光:“离晚饭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你便不饿,也先陪我吃了饭,咱们再说?”
“是。”崔珏这才恍然,竟已临近入夜。
再有至多半个时辰,夫人就该睡下了。
今夜,他想,夫人会睡得好吗?
夫人晚饭用得怎么样?
兄弟望着西边快成了望妻石,崔瑜也已经懒得管。
他嘴里念叨着:“不知你嫂子她们吃了什么。”令小厮拿酒过来,又拿了两只酒杯。
给自己斟上一杯,崔瑜笑问:“都说‘借酒浇愁’。你也吃些?”
他知道兄弟并不爱酒,寻常在外与人交往免不得用些,私下是几乎不饮酒的,只是调侃一句。
但崔珏拿过酒杯,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又倒一杯,才说声:“大哥,请。”
崔瑜告诉自己,没必要惊讶什么。
阿珏毕竟也是个人……是个未及弱冠才成婚的毛头小子。
陪着兄弟吃过三四杯,崔瑜赶紧按下他还要倒酒的手:“吃些东西垫垫,先垫垫再喝。”
他一手按着兄弟,一手夹菜,笑道:“真这么喝坏了,还得你嫂子来照管我。还是你想弟妹来看你——”
崔珏把手指从酒杯上移开。
还是别扰了夫人的安眠。
见他开始吃饭,不再没感觉似地一杯接一杯喝酒,崔瑜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更担心。
草草用了晚饭,他叹道:“你再不说,我同你坐一晚上倒容易,只怕你嫂子和弟妹都要挂心了。”
“是要说。”
崔珏平铺直叙:“今日安国公仍执意要我劝谏陛下立嫡,勿立淑妃为后。我装醉未应,安国公又找来夫人——我夫人——要她劝我。夫人虽被安国公刁难,也未曾应。”
“都混过去了,这不是好事吗?”崔瑜仔细想了想,才问,“你是怕弟妹再回安国府,还被她家里为难?”
安国公若心中不喜,孝道一压,即便弟妹已经出阁,也少不了受些委屈。
“只要安国公还有一日认为我可争取,夫人回家便应不会太过为难。”崔珏尚有几分自信。
但他仍似有未完之语。
“哎呦我的天!”崔瑜又去把酒杯酒壶拿来,满满倒上两杯,笑道,“你嫂子还总说我把你当孩子看,你现在不就是个孩子样?有话不直接说,还扭捏起来了。”
“拿着!”他把一杯酒塞给兄弟,笑说,“喝吧,借酒壮胆吧!”
崔珏接过酒杯,只闻了闻就放下。
崔瑜一杯酒已经下肚,笑问:“怎么不喝了?”
还以为今天阿珏真来兴致,真要借酒浇愁了呢。
“我想——”崔珏整肃开口,“我想将家里的打算全数告知夫人。”
兄弟如此端正,崔瑜也不免正襟危坐起来。
听过这话,他立刻意识到,阿珏说的是“他想”,而非问“他能不能”。
崔瑜就没有很快给出回复。
深思许久,他才也郑重说:“若你主意已定,那便说罢!”
他又摇头笑了笑,感叹道:“你毕竟已经长大成婚了,与弟妹之间,就全看你自己了。今后也不必再问我。”
“多谢大哥。”崔珏起身长揖。
“行了!”崔瑜抬手,“这算什么,快起来。”
他笑道:“我听出来了,你方才还有弟妹心疼你、宁可被她父亲刁难、也不替你乱应大事的意思,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他又问:“你还喝不喝?不喝我就收了,我得回去找你嫂子了。你也赶紧——”
“大哥。”崔珏下定决心。
他问:“我记得当年大哥婚假时,带嫂子出去了几日。”
“是出去了!”崔瑜当然也记得,笑道,“你嫂子本想带你一起,你懂事,说不去。”
他“嘿嘿”笑了几声,才忽然明白过来:“哦——你是也想带弟妹出去玩几天,是不是?”
“好小子!”崔瑜兴奋,“你可真出息了!”
他一点没藏私,挑挑拣拣把能说的都说了:“……你嫂子的骑术就是我从那几天开始教的……弟妹会不会骑马?”
崔瑜挤眉弄眼:“弟妹若不会,你去教她,这一教一学,不就亲近了么!”
第41章 他是新婚丈夫
温从阳已经在父亲书房跪了两个时辰。
在家门外嘲笑纪明达之前,他已经想到会有这一跪。不是在这里,就是在祠堂,都一样。
那毕竟是父亲的亲外甥女,是家里当纯金的宝贝一样给他求娶回来的学识过人的女夫子。他平常敢在夫子上课时走神偷懒已经是不识抬举,竟还敢当众对夫子忤逆不敬吗!
真是孽畜!
没福气的王八蛋!
当年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败家破业的东西!
想到父亲翻来覆去骂他就是这些话,隔不上两三次就会重样,温从阳就想笑。
他也的确没忍住笑了一笑。
可他虽没笑出声,却正被时刻盯着他的理国伯瞧见。
“你不知反省错处,竟还敢笑!”理国伯拿了茶杯就砸过去,“你不认错,就一直在这跪着罢!”
温从阳一寸未躲,盯着茶杯从他头上擦过去。
瓷杯落地,在他身后发出碎裂的声音,茶水湿淋淋倒了他满身,还正从他头顶流下来。他发间额上都挂上了茶叶,不必想已是狼狈至极,他却还是想笑。
父亲怎么没砸在他脑袋上。
除了骂,除了打,除了罚他跪,父亲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跪废了这双腿,他就更不用去应付纪明达了,竟是好事!!
理国伯犹如困兽一般走在房中,温从阳只是沉默跪着。
屋内屋外伺候的人谁也不敢进来劝,连收拾地上的茶碗都不敢。
终于,太太和大奶奶来了!
“老爷这又是何苦!”何夫人一眼就看到地上碎得成渣的杯子,又看见了跪着的儿子湿了大半的衣裳。
她松开儿媳,几步跑进来,把儿子抱在怀里,再张口时已经不禁泪下:“小夫妻寻常吵个嘴,也值得老爷这样大动肝火——难道娶了媳妇进来,就是让从阳被老爷打骂的吗?”
纪明达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婆母的话更像一个巴掌,火辣辣抽在她脸上。
“你这才是在发什么昏?!”瞧见外甥女的难堪,理国伯不由更加火起,“娶了媳妇进来不敬着护着,难道要像他一样——”
“你看看他干的什么好事!”
他走到夫人面前,瞪着眼睛直跺足:“媳妇身上不舒服让他帮着说一句,他就在门外和媳妇吵嘴,吵得人人知道!难道我娶夫人进来这从头到尾三十一年,这般对过你吗!!”
何夫人说不出来。
理国伯气得双手撑在腿上,放话道:“他不给媳妇赔罪,就一直跪着去罢!”
温从阳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何夫人只能抱着儿子哭。
脚步声轻轻响起。
纪明达缓步走进来,跪在了婆母和丈夫身边。
“老爷……舅舅。”她说,“大爷只是与我稍有争执,不算大事,还请老爷就宽恕大爷这次吧。”
理国伯更心疼她,忙叫婆子进来把她扶起来,叹道:“你总是这样懂事,才纵得他越发过分了!这次我偏不饶他!”
纪明达还想再求一求,理国伯直接转身摆手,摆明不听。
何夫人更急,扳着儿子的肩膀哭说:“你就服个软,赔个不是,能怎么样?已经跪了这么长时间,真把腿跪出个好歹,我的儿!我一辈子就指望你一个,又叫我怎么活!”
温从阳看了母亲一会。
他双膝转向纪明达,低头:“是我的错,请奶奶饶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