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看到了夫人的确喜欢。”崔珏回答。
他留一只手在夫人腰上,另一手握住夫人的手腕,声音仍然轻而平和,语气却带了不容置疑:
“现在,请夫人回答我吧。”
他回到最开始的问题:
“夫人为何分明喜欢,却说不想?”
纪明遥沉默片时。
好吧!
她先向崔珏寻求承诺:“我说了,你可不能笑话我……更不能告诉别人!对谁都不许说!”
“这自然不会!”崔珏斩钉截铁!
“那——”
稍微动了动发僵的身体,纪明遥向下一望,只觉得怎么样都很危险,连忙又问:“我、我是不说,就不能下去吗?”
“这——”崔珏愣住,“这自然更不是了!”
回想到他的确是在夫人坚决表态要下马后,才连翻提出疑问,确实非常不妥,他忙道:“我先抱夫人下来——”
“不不不不——”
察觉到崔珏的手有松开的迹象,纪明遥连声拒绝!!
还是就维持目前的状态吧。
可能真下去了,脚踏实地,她又说不出口。
而她现在是愿意告诉崔珏的。
“二爷,你听好,我、我只说一次。”纪明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崔珏专注地等着她开口。
她说:“因为,我害怕。”
“我怕摔下去,”她说得更明白些,“我不但怕死,也怕摔得断手断腿断骨头,哪怕只是擦破皮青了一点,我也不想!当然,我最怕死。”
她说:“骑射又非我一定要学的本事,学好了也没多大用处,何况我又无天赋。既然学与不学都可,我自然是不学的了。”
她结束:“我说完了。”
纪明遥紧紧盯着崔珏的脸。
虽然她是胆小鬼没错!但如果崔珏敢笑话她,她就不理他了!她会记仇的!!
呵!
崔珏并没有嘲笑她。
他只是怔在她面前,似乎明白了,也似乎不理解,还似乎想开口,但眼中的的确确并没有任何嘲笑意味。
他似乎斟酌好了用词,开口说:“夫人养身惜命,自是人之常情,并无可以嘲笑轻视之处。但学会骑马更有助于身体康健——”
“我身体很康健。”
纪明遥还想说,她并不只是“养身惜命”,她是真的怕死,这其中区别很大。
但她还是只从自己身体健康的角度,尝试驳回崔珏的建议:“成婚之前,我每五日至少有三日投壶半个时辰,若天气合适,我便会去花园闲逛一两个时辰。还有宝庆姐姐一年里拽我出去几次,每次都至少在外半日,不少坐车也不少走路,她虽迁就我,可我若次次只会扫兴,她玩得高兴我却只在一旁喊累,她怎么还愿意总和我玩呢?”
她认真总结:“我虽然睡得很多,一天能睡五六个时辰,闲了也想睡,累了也要睡,也爱在屋里歪着,但我的确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走两步就腿软气喘的虚弱小姐。”
她还举例:“十一岁那年秋天,宝庆姐姐带我去她庄子上玩,她猎的一对锦鸡还是我亲手杀了拔毛烤的!”
她真的会杀鸡!
那鸡可活泼了,她自己就按得住!
她臂力其实还可以,毕竟这十来年投壶也不是白练的哇!
“但杀完活物身上味道太难洗了,”纪明遥叹气,“所以之后她再怎么哄我,我也不肯干了。后来她也不劝我啦。”
崔珏静静听着夫人的自析。
听完,他眼中含了笑:“我今后也不会让夫人杀活物,亦不会劝,因为夫人不喜欢。”
“可夫人举了这许多例子,只为说明自己身体康健,”他道,“并没有一句是说不喜欢骑马。”
“所以我还是要劝。”崔珏笑。
有如身在深山幽林之中,微凉清风扑面。
又被他的笑容晃住,纪明遥明显察觉到自己在动摇。
但是、但是——
“我会扶好夫人,一直扶着。”崔珏双手稍稍用力,手上骨节清晰分明,“我不会让你出事。”
“夫人别怕,信我,”他问,“好不好?”
纪明遥觉得,是个女人就拒绝不了这样的崔珏。
但她竟然还挣扎了一下。
“若二爷只是在下面扶着我,我还是会怕。”她提出要求,“除非、除非你也上来,再教我。”
她感觉到脸在发烫,其实浑身都热。
可她坚持:“我信二爷会一直扶着我,也信真出了意外,二爷会竭力护住我。可我就是怕。二爷再是武艺高强,是关公、秦琼转世,能一人制得住马,可我不信我在马上会怎么样。”
她没与人提起过,她害怕站在高处。
并不算影响生活的怕,她仍然可以登高、爬山、望远。只是若在一处站立太久,再向下望,她眼前会出现一些……不太和谐的画面。
骑马也算坐在高处吧!这“高处”还会动来动去,还有受惊发狂的可能。
她真的不是拖懒找借口啊……
“如果不行——”
“行!”
崔珏一口应下。
只单单这一个字,他语气里也竟显出几分自我放纵。
他通身清风不改,只面上添了艳红春色。
纪明遥默默把没说完的,“如果不行,就让服侍的人都避开”,给咽了回去。
好、好耶?
……
两刻钟前。
纪明达走到了两处田庄交界。
自有服侍的人向巡山庄汉表明她的身份。
她不许人先过去报信,给庄汉丢了两块银子,让他们也闭紧嘴,干自己的去吧。
“我们奶奶和你们奶奶是亲姐妹,姐姐来看妹妹,哪里还用通传?”一个婆子笑道,“再说了,这两处原本都是太太的庄子,你们以前来去也有那么多规矩?快去罢!”
两个庄汉唯唯应是,纪明达只顾往前走。
来得太晚了,她想,或许崔珏早已没了耐性,与二妹妹不欢而散,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猛然煞住脚。
还有十几丈就走出果林,前方树木不多,所以林外的景象已隐约能看见。
崔珏还没走。二妹妹也没有。
纪明达抬起手,不许身后的人再跟随。
她独自走上前,慢步轻声,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离果林边缘还有约七八丈远时,她在一棵树旁停下,扶住树干。
林外众人的情状已经能看个大概。
二三十个奴才围成一个大圈,都低着头。一个小厮手里牵着一匹枣红马。而二妹妹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她几乎是趴在马背上,歪歪扭扭,着实不成样子。
崔珏正站在她身旁,不断与她说着什么。二妹妹却只是那样坐着,任人说什么,都一动也不肯动。
呵。
纪明达心内一松,几乎笑出来。
二妹妹果然还是从前的样子,扶不起来的。
她对二妹妹的耐心早已告罄,就不知,崔珏对他的新婚妻子,会有多少忍耐了。
但他这种人,对妻子的耐性会超过一刻钟吗?
又想起她梦中崔珏的神态和言语,纪明达没有再愤怒,更没有惊慌与害怕。
崔珏早已不会再是她的丈夫。他已经娶了二妹妹了。
就算回门大礼,他能在妻子的娘家人面前装一日,现下可是只有他们夫妻,他真能忍二妹妹多久?
纪明达好整以暇地放下了扶着树干的手。
她不会等多久的。
虽然距离仍然很远,她看不清崔珏的神情,也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但隔着这么远她都能看到,崔珏已经气得面色发红。
比前夜……温从阳的脸还要红。
她不免想到,她出来了这两天,不知家里都怎么样了。
但应不会出大事。
毕竟出门之前,她可是仔细回禀过老太太和太太,她只是想出来巡看陪嫁田庄,与温从阳之间没有任何干系。
今日要回去吗?
事情都办完了,再住下去也只是耽延光阴。
纪明达又向前一步,试图将林外情状看得更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