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自嘲想,他还真是无愧世家子明哲保身的教条,哪怕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依然冷静的可怕。
辽东李氏李泌,可以给陈大刀收尸,这是朋友之义,却不能和叛乱之事有牵扯。
一直等到正午,县衙才放出了消息。毕竟一死就是十六个人,早上往外抬尸体也被许多百姓看见了,总要给一个说法安抚民心。
李泌站在告示下,看着告示。
“……小贼欲窃县衙……皆亡之……”
李泌喃喃念着告示。
他忽然觉得荒谬极了。
陈大刀没有谋逆,没有攻打县衙,他只是做了个“贼”,想偷县衙的粮食,没成功,被衙役杀了。
是啊,本来就应当是这样,天下间哪有那么多的陈胜吴广和张角?要是天下那么多人谋逆,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偷盗只是小罪,谋逆可是要上报朝廷的大事啊。
陈大刀白死了。
陈大刀等十六人,不是小贼,他们也不仅是为了吃饱肚子。
倘若只是为了一口饭,他们十六个男人,完全可以去抢劫县中的普通富户,寻常人家不会有数十人保护自己,他们一抢一个准,没有任何危险。
李泌想,陈大刀这些人或许不止是为了一口粮食。
从昨夜的话中,李泌能感受到陈大刀对于“狗官”的痛恨,他们恨官府苛捐杂税,恨官府要强收他们活命的粮食……
饥饿和愤怒共同点起了他们宁可不要命也要冲击县衙的仇火。
可小民之怒有什么用呢?天下人甚至不会知道这十六个人是为了反抗官府而死,天下人只会把这十六人当做饿疯了甚至胆大包天敢去偷盗县衙的疯子。
李泌扭开了头,他不忍再看这一纸的荒唐谴责。
忽然,原本聚集在告示下的人群开始流动了起来,李泌被人群裹挟着往东挤。
一只胳膊拉住了李泌。
“三水,快点跟我来!”
李泌对上了一张满是兴奋的脸,这是他的邻居,姓孙,旁人都称呼他孙大。
孙大满脸激动,大声嚷嚷:“衙门放粮了,咱们得快去,晚了就没啦!”
孙大脸上的笑容真切极了,他欢天喜地,黑瘦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诉说着喜意。
“陈大刀死了。”李泌道。
“你说什么?”孙大大喊,“俺听不清。”
周围都是人,人声嘈杂,两个人在人流中说话只能靠吼。
“我说,陈大刀死了。”李泌喊了出来。
孙大干瘪的手指拽着李泌的胳膊,努力把耳朵靠过来,终于听清了李泌的话。
他奇怪的看了李泌一眼:“俺知道啊,刚才县里的郎君念了告示,陈大刀当了贼,被县里的郎君们宰了。”
李泌张了张嘴,却无力的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最后,李泌也只是甩开了孙大的手,逆着人流往城外冲。
“李三水,你去哪?县衙放粮了,咱们得去拿粮食啊!”孙大大喊。
“我去给陈大刀收尸!”李泌大喊一声,头也不回逆着人流跑走了。
只剩下孙大狠狠跺了下脚,不理解李三水为何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连嘴边的粮食都不要了。
死人再救难道还能再活过来吗?活人能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啊。
天知道那些狗官为何会忽然善心大发要开仓放粮了,说不准他们脑子抽了……
孙大一想到这,立刻慌张了起来,也没心思管李泌了,连忙跟着人群往前冲,生怕慢了一步到他就没有粮食了。
陈大刀等十六人的尸体被草席裹着随意抛在乱葬岗。
说是乱葬岗,实际上也只是一个小土丘,只是因为清平县历来把无人埋葬的尸体抛在此处所以才得了个“乱葬岗”的名字。
李泌背着铁楸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有野狼闻着血腥气聚拢了过来。
两匹饿得皮毛骨头,毛发黯淡,狼眼散发着惨绿毒光的野狼正围在尸体旁咀嚼着什么。
见到有人来也不跑开,而是瞪着一双绿眼狠厉的盯着李泌,呲着狼牙,跃跃欲试想要尝一尝鲜活血肉的味道。
直到李泌抽出剑,剑光一闪,削掉了其中一只狼的半个前爪,两只野狼才凄厉哀嚎一声,夹着尾巴逃走了。
李泌走到草席前,挑开草席,看了一眼那缺个半个胳膊的人,不是陈大刀,他叹了口气,有将各个草席挑开,挑开第五个草席,里面露出了陈大刀的脸。
陈大刀的表情十分狰狞,李泌将他身上的草席挑开,看到了他身上的伤痕。
致命伤是从胸口穿过的一支箭,除此之外,身上还有多处箭伤。
李泌撕开陈大刀身上的衣服,冷静验伤。
他又看了看其他人身上的伤痕,大多都死于箭伤,只有两人身上都刀伤。
李泌叹息一声。
这十六个人恐怕连县衙都没闯进去就被乱箭射死了。
一群连猪都没杀过几只的人就敢去攻打县衙……
县衙中配有弓箭、弩、刀枪剑戟,里面的衙役都是在县中挑选出的健壮良家子,甚至还有从博州军营服过役的将士,岂是一群连口饭都吃不上的人能对付得了的对手?
李泌沉默地挖了一个大坑,从天亮挖到天黑,又挖了一整个夜晚,才终于挖出了一个能塞的下十六个人的大坑。
他将十六个人都塞进了这个大坑中,把陈大刀摆在了最上面,然后又填满了土,把土夯实。
然后抽出剑,削了块木板,立在坟前。
[陈大刀等十六人之墓]
李泌叹了口气,这十六个人里他就认识陈大刀一人,剩下十五个人,李泌在县中见过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后,李泌累得瘫倒在坟前,靠着坟头,哈哈大笑。
“陈大刀,你这家伙……县里发粮食了,他们怕有人再袭击县衙,他们惜命,他们怕……他们发粮食了。”
李泌想骂人,他又不知道自己该骂谁。
骂这雨雪连绵的贼老天?骂收赋税的县衙?
还是骂朝中那些高高在上无动于衷的公卿?
李泌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累的厉害。
头枕着坟头,李泌终于知道了他想要的是什么。
天还未亮,李泌提着剑,最后又深深看了一眼远处清平县县城的城门,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要去洛阳。
半月后,李泌终于到了伊川县。
“你叫什么?籍贯何处?”负责登记流民的小吏头都不抬一下,手上拿着刻刀和竹牌。
“李十七。”李泌道,“我叫李十七,是博州清平县人。”
“啊。”小吏抬头同情看了穿得破破烂烂、灰头土脸的李泌一眼,“又一个从博州逃难过来的可怜人。”
洛阳离河北道不远,这几月已经有许多灾民从河北道逃荒到洛阳了,小吏已经司空见惯。
他把刻着“李十七”三字的竹牌扔给李泌,例行惯例询问:“你排行十七?家中可有其他人?”
李泌平静道:“我前面的十六个人都死了。”
“节哀。”小吏干巴巴道,“天灾难免死人,你到了咱们伊川县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小吏絮絮叨叨,然后把李泌安排给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孩,让他带着李泌去流民安置处,小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领着李泌也不胆怯,反倒十分热情的向李泌介绍伊川县。
“头一顿饭不要钱,可往后想要再吃饭就要付钱了……你力气大吗?”
李泌想了想:“应当算大?”
“哦。”小孩看了他一眼,装作大人口气,“那你可以去砖窑烧砖,一日五个大钱哩。”
李泌表情微妙:“……又是搬砖啊。”
在漳县搬砖就罢了,怎么到了伊川县他还得搬砖啊?
第102章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李泌不明白。
他明明是想要找李长安解答他心中的疑惑,为什么会变成他又又搬砖了。
李泌站在砖窑前,一脸懵逼。
“新来的,过来帮把手!”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短衫系在腰间的精壮汉子冲着李泌招手,“搁那愣着干嘛,赶紧干活,完成指标才能拿工钱哩。”
李泌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很娴熟地接过了抹刀,将砖胚外表抹平了。
“嘿,好小子,从前在砖窑干过?”那汉子看着李泌娴熟的动作乐了,对李泌的语气也亲切了许多。
比起还要花心思教的新手,他自然更喜欢一过来就能干活的熟练工。
“某名刘五六,老家是博州武水县,你是哪里人?”刘五六走到李泌身边,手上干着活,嘴里跟李泌搭话。
难怪口音听着这么熟悉,李泌被刘五六熟悉的口音勾起了伤心事,他沉默片刻,而后才开口:“李十七,博州清平县人。”
刘五六用沾满泥巴的手拍了拍李泌的肩膀,语气更加亲切了几分道:“竟是老乡,害,你是刚来洛阳吧,不用怕人生地不熟,咱们博州今岁日子不好过,伊川县这边好多都是咱们博州逃难来的老乡哩,咱们队十个人里面就有四个博州来的老乡。”
河北二十四州里博州受灾最重,又离洛阳不算太远,所以逃荒至此的博州百姓并不算少。
“你也别想着从前啦,到了这咱们就是李娘子的人,只要好好干活,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胡饼,喝不尽的热汤……前面的事就都忘了吧。”刘五六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李泌。
能狠得下心背井离乡舍弃良民身份逃亡至此的博州流民,一般都是实在活不下去,甚至很大一部分都是全家死得只剩下一个的孤家寡人,但凡能活下去,故土难离思想根深蒂固的百姓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吃不完的胡饼,喝不尽的热汤?”李泌喃喃道。
刘五六乐了:“都是老乡,咱还能骗你不成,一天五个大钱,能买五个大饼,大夫说洪水后面容易有瘟疫,咱们李娘子心善,专门熬了不要钱的热汤,人人都能拿碗打水喝,可不就是吃不完的饼子,喝不尽的热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