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老师这是知道我身上冷,特意给我熬了姜汤吗?”李长安脱下斗篷,抖了抖上面附着的雪花。
雪花一接触到厅中的热气便化作了雪水,滴啦落在地板上。
沈初手中捧着茶盏,身上穿着一身浅蓝色厚袍,一头如墨般的头发披在身后,他刚下朝就来了公主府,头发被雪水沾湿了,干脆就散下来放着。
听到李长安的话,他垂目二指夹起扣盖抹了抹茶沫。
“这不是给你喝的东西。”
李长安已经走到了桌边,她也看到了药汤下面压着的那一张药方。
“按照我们先前商量好的,我今年就会调任到洛阳,有些事情还需趁着我在长安的时候处理好才行。”
李长安耳边响起了沈初的声音。
第153章
李长安盯着药方看了许久。
她嘴角抽动了一下。
传闻清朝太医发现人摄入大量铅会昏昏欲睡,于是就将铅制成了铅白霜作为安神汤的重要药材。
在清朝太医的奇思妙想下,大清的皇子公主不仅不哭闹了,而且平均寿命也高达二十八岁,成年前死亡率近半,大清太医堪称反清复明第一职业。
可她面前这幅药……不仅加了铅啊。
朱砂、雄黄、全蝎、铅白霜、甘草提取物……
沈初声音柔和:“我听闻右相为朝政操劳,殚精竭虑,整日发怒,作为下官,自当体恤上官。”
李长安把眼神从药方上移开了。
“甘草提取物有什么用处?”
沈初“啊”了一声,笑道:“对低血压有好处。”
李长安眼皮跳了跳。
她不禁回想起李林甫那个看这个不顺眼,嫉妒那个,陷害无辜的小肚鸡肠模样,还有他“索斗鸡”的外号。
怎么看,李林甫也是高血压人群,跟低血压扯不上关系吧。
“他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李长安忽然开口道。
她和李林甫一直维护着表面和平,先前从未直接对李林甫下手过。
唯一一次牵扯李林甫还是因为她想要洛阳,才会借助日蚀谣言逼迫李林甫断尾求生,她针对的人也不是李林甫而是萧炅。
有李林甫压着,杨国忠才没法上位,李林甫起码还是个能控制局面的右相,杨国忠那才真不是个东西。
而且朝堂现状也跟李林甫没有多大的关系,究其原因还是出在李隆基身上。李林甫死了,李隆基会用杨国忠,就算再把杨国忠杀了,李隆基照样会再用一个陷害忠良的奸佞为相。
开元前中期,大唐朝堂上都是忠臣,边关都是良将,天宝以后,大唐朝堂上都是奸佞,边关除了安禄山就是史思明,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一届朝臣品行不如上一届朝臣吗?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对李林甫下手风险太大,以及李林甫历史上死的已经足够早了,和李长安没有直接利益冲突。
李林甫是会陷害忠良,可杨国忠当宰相的时候也没少陷害忠良啊。
对李林甫下手,是一件高风险低收益的事情。
当然,要是李林甫能无缘无故死掉,李长安肯定也会放两挂鞭炮庆祝,可让她自己动手,李长安就要再斟酌一下了。
沈初叹息道:“李林甫能压制住安禄山,可也能帮扶安禄山。”
他一双如大海般平静的眸子看着李长安,温声道:“我们都知道这颗炸·弹会爆炸,长安,我们得提前引爆它。”
“要是能选,我还是想让这颗炸·弹不要爆炸。”李长安叹了口气,坐在月牙凳上托着脸。
可惜关中与河北的矛盾从大唐开国时期就已经种下了,节度使制度也不是李长安能说了算的事情,只要地方和中央有矛盾,地方节度使还有兵权,那藩镇割据就避无可避。
关陇地区与河北地区的矛盾早就激化的很厉害了,武周时期,营州兵变,一营兵变而在短短数月内扩张到数万军队,俘虏二十七个大唐将领,武皇前后出动四十万大军才平定叛乱,这几乎可以说是安史之乱的前演,只是武皇没有李隆基骚操作那么多,第一时间就平定了叛乱,这才又压了河北几十年。
沈初只是平静的看着李长安:“可是它就在这,我们只能选择它爆炸的时间,没办法排除它。”
李长安平静道:“是啊,没办法排除,只能选择提前引爆或者往后拖延。”
关陇与河北的矛盾从大唐建朝时期就存在了,河北的窦建德、刘武周是大唐建朝时候的敌人,尤其是窦建德,他本身就是河北地主豪强推出来争霸天下的代理人,奈何李世民实在是天降军神,收割全场,连斩河北诸强。
而后河北集团不甘心,在储位争夺中又支持李建成和李元吉,结果李世民搞了玄武门之变,称帝,河北集团和关陇集团就成了皇权打压对象。
到了李治武则天时期,则是不分地域,所有世家豪族一股脑打压。
如今李隆基时期,更是对河北实行重税压制,河北又是面对北方诸族的前线,被征召的将士最多,流血最多,而民风也最为彪悍。加上科举根本就不录取河北士人,有本事的人没有上升渠道……
你大爷的,我有刀剑有战马你李唐还敢剥削欺压我,不造反还有天理吗。
这颗炸·弹终究会爆炸。
没有安禄山也会有史思明,没有史思明也会再有旁人,杀一个反贼,河北豪族就会再推另一个反贼出来。河北豪强被压制了一百年的仇恨,只有鲜血能化解。
更别提安禄山本来就想要造反,天宝五载,王忠嗣就发现了安禄山要造反,然后将此事上报给了李隆基,只是李隆基不信罢了。
朔方与范阳虽同为边关,可也相距千里,王忠嗣天宝五载能发现安禄山谋反的确切证据,只能证明安禄山早就生了反心。现在已经天宝四载了,安禄山估计已经开始为造反做准备了。
沈初又道:“矛盾越往后拖只会越严重。”
李林甫死了,杨国忠或者其他人上位,无论是谁上位,都会防备安禄山,安禄山服气李林甫却不会服气他们,到时候安禄山如果不想走皇甫惟明或者历史上王忠嗣的老路,就只能造反。
仓促之间被半自愿半逼迫着造反与准备充足起兵造反的破坏力显然会有差距。沈初的想法一开始就很明确,那就是尽可能削弱安史之乱,削弱安禄山。
李长安忍不住看向沈初的眼睛,沈初没有躲避李长安的视线,而是和李长安径直对上眼神。
沈初的表情依然很平静,李长安的视线落入他的瞳孔中,像是落入了一汪见不到底的大湖。
李长安沉默片刻方才道:“李林甫也不能死得太早,如今我手里还没有军队。”
沈初淡淡一笑:“这幅药药效并不强,只是不好的药,并非毒药。”
边说着,沈初边走到桌边,将这碗安神汤端起来一饮而尽。
“老师!”李长安刚站起身想要阻止,沈初已经将安神汤灌进了肚子。
沈初唇角滴下几滴药汤,他抽出帕子擦了擦唇角,眉眼弯弯看向李长安,抬手展示着手中空空的碗底:“放心,这个剂量毒不死人,就算是毒药还不能抛开剂量谈毒性呢。”
“总归对身体不好。”李长安轻声嘟囔。
沈初对着李长安笑笑,将桌上的药方也揣入了袖中。
“今日只当我与你并未见过。”
李长安鼓着脸:“做坏事你我师生一起做就是了,老师何必非要把我摘出去呢?”
沈初眨眨眼,“或许就如同当年尉迟敬德请高祖退位,而非太宗请高祖退位一般吧。”
“你从未要求过我对谁动手。长安,平天下也是我的理想。”沈初后退一步,表情平静,泰然对李长安道。
李长安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却终究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沈初放下手,直起腰,又抬手摸了摸李长安的头,柔声到:“回洛阳去吧。”
李长安点点头,依恋的在沈初掌心蹭了蹭。
她觉得沈初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了,比她亲爹好多了。
“记得带上作业。”沈初恶魔低语补充了一句。
李长安震惊睁大眼睛。
“我都是主君了还要写作业吗?”李长安控诉道。
沈初温柔一笑,吐出的话语却无比残忍:“非但当了主君需要写作业,就算日后当了皇帝,你也得写作业。”
李长安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错觉。
沈初分明是这世界上最坏的老师,比她亲爹还坏!
二月,李长安一行人乘着马车返回洛阳。
马车上还载着韦柔与李明锦。
李明锦已经与李亨彻底不来往了,她干脆住在了寿安观,就连过年也只是在寿安观陪着韦柔,没有回太子府,李俶过来劝了她两次,最后都是无功而返。李亨又拉不下脸皮亲自来带李明锦回去,他也怕再见到被他抛弃的韦柔,干脆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有李明锦这个女儿。
“小姑母,原来这沿途的风景这么好看啊。”李明锦趴在马车车窗边,掀开窗帘看着路两遍,眉眼间满是喜悦。
她上次从长安一路奔波到洛阳,日夜兼程,根本无心看风景,这才是她第一次好好看长安城外的风光。
中间有一节路是沿着黄河岸边走,汹涌的河水仿佛从天上往下冲击一样,拍打着两岸。
天高河阔,风光壮丽。
“好湍急的河水。”韦柔也是第一次出长安城,忍不住跟着李明锦一同探头去看大河风光。
她忽然咦了一声,指着黄河上几个黑点,诧异道:“这么湍急的河上竟然还有人在打鱼。”
李长安看了一眼道:“刚刚开春,黄河鱼正是鲜嫩的时候,这些渔民打了鱼到码头上卖,能卖不少钱。长安洛阳的权贵都爱吃黄河鱼,来潼关收鱼的商人也多。”
李明锦咋舌:“这样岂不是很危险?”
“是危险,黄河水流湍急,每年打鱼都会被黄河吞不少人。”李长安随口回复道。
李明锦忽然心情低落了,她想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太子府上也会吃鱼,吃头一茬的黄河鱼。
李长安眯着眼看了几眼黄河河面上的那几个人,嘴角露出了笑容:“不过这两年死的渔民已经很少了,你看到那个船了吗?是洛阳造船厂生产的船,每年三四月都会半价租给渔民,这个船大,上面还配备了安全绳和羊胃做的救生圈,安全性高很多了。”
“那就好。”李明锦又高兴了起来,她对这个洛阳造船厂颇感兴趣,打算到了洛阳以后去看一看。
马车终于进入了潼关,潼关城就在黄河边上,武周年间新修过一次潼关城,又将城墙加长了一部分,城墙直接与黄河相接,为长安城堵住了所有来自北方和东方的威胁。
这座天下第一关的城墙十分高大坚固,还占据地理优势,从潼关往东,地势自上往下,占据更高的地理位置,在兵法上叫做“地利”。
李长安下了马车亲自从潼关城的城门洞里来回走了两趟,惹的守城将士都忍不住侧目看她。
她叹了口气。
这么厚的城墙,以后得多难打啊。
在刚入潼关时候,为了方便观察地形,李长安就由乘马车换成了骑马,如今从潼关城的城门出去,李长安不禁回首看了一眼。
多险要的关卡啊,怎么就挡不住安禄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