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抬手阻止了李岫往下说,“你走吧。”
出于对李林甫下意识的顺从,李岫抽泣两声,擦拭干净眼泪退下了。
院子中只留下了李林甫一人,微风吹起他斑白的头发,李林甫的腰背瞬间佝偻了下去,他任由自己跌倒在躺椅上,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交错。
呕心沥血掀起的大案又未能如愿废掉太子,李林甫剧烈咳嗽了几声,满心不甘。
到了今日,李林甫未必猜不出来李隆基根本就没想废太子,只是想要打压太子,可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一次又一次往下压李隆基的底线,希望李亨能够如昔日的李瑛一样让李隆基失去理智废太子甚至杀子。
只是圣人老了,他只想着粉饰太平,享受他的太平盛世,只要李亨还听他话,他就不愿意再费力换新太子,反正每个儿子他都不喜欢,谁当太子都一样。
可对李林甫就太不一样了,李亨和李林甫不死不休,陛下其他子嗣和他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生路在哪呢?李林甫想,诸王都被圣人吓破了胆子,谁有那个能力把李亨从储君位置上替换下去呢?
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李林甫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起他的身后事。
以前李林甫认为他还能活很久,想着先把李亨废了,到时候想当太子的诸王自然会来讨好他这个右相,他再暗地选一个跟他亲近的皇子扶持当太子还来得及,可如今他眼看活不了几年了,找一个未来能顶替李亨继承皇位的人就成了燃眉之急……
说到底,圣人不一定愿意把李亨弄死,下一任宰相也未必愿意对李亨下死手,可想当皇帝的其他人一旦有机会必定会想方设法弄死李亨,这才是他死后也依然可靠的同盟。
李林甫不信李唐皇室中除了李亨之外没有窥伺帝位的人,李唐皇室从太宗时候开始就是那个人人都觊觎帝位的德行,难还能到了李亨这一代就都改了本性不成?
王忠嗣已经在唉声叹气两天了。
自从那日李长安把他从大理寺监狱中带出来,王忠嗣就没有高兴过。
前两日李长安等人还只当王忠嗣瘸了腿不高兴,贴心给他留出消化情绪的时间,可今日要回洛阳了,几人同乘一辆马车,王忠嗣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李长安就忍不住开口。
“阿兄也想开些吧,人总得往前看。”
王忠嗣一想到他没用的前属下和前属下带领的更没用的金吾卫就觉得大唐危在旦夕,忍不住想要叹气。
当然更让他担忧的还是年老昏庸的君王。
“唉,我如何想得开啊。”王忠嗣忧愁道。
他忽然看向李长安:“长安认为太子如何?”
虽说打小李亨就不太像是有出息的样子,可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万一李亨现在有能力了呢,毕竟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与李亨相处过了。
大唐现任帝王不行,下一任帝王总还能期待一下吧?
李长安还没有说话,李长安身边另一个小姑娘就先笑出了声,此人王忠嗣已经认识了,叫做李明锦,平日称呼李长安“小姑母”,只是不知道是哪位亲王之女。
毕竟李明锦不说他也不好问。
“王将军可知晓为何我们今日才走?”李明锦开口道。
王忠嗣摇了摇头。
李明锦平静道:“昨日杜有邻、柳勣以‘妄称图谶、交构东宫’的罪名被仗杀于大理寺,全族流放。今日一早太子李亨与杜良娣和离,将杜良娣废为庶人,上书言杜有邻之事他毫不知情。”
良娣就是太子侧妃,太子李亨这一次又选择与太子侧妃和离保住自己。一回生二回熟,渣男做多了也就习惯了。
“先前听闻太子与太子妃和离,我还以为当真是太子妃兄长谋逆,牵连了她。”王忠嗣表情复杂道。
李明锦撇了撇嘴:“他那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私下结交大臣的时候被李林甫抓了个正着,我阿娘烧了书房替他顶了罪,他为了脱罪就与我阿娘和离了。”
“你阿娘?”王忠嗣眼皮跳了跳。
李明锦道:”是啊,李亨是我亲爹。我可太了解他了。王将军,我劝你别对他有什么期望,李亨很擅长让别人对他的期望落空。”
李明锦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劝王忠嗣。
王忠嗣:“……”
这大唐,没救了!
第166章
临近洛阳,王忠嗣又开始念叨起来安禄山。
李长安觉得王忠嗣去岁分明还没这么多话,今年话却格外多。
王忠嗣忧心忡忡:“长安去年所说果然不错,安禄山的确有谋反之心。”
“我早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李长安嘀咕着。
“我给圣人上表,圣人却不信安禄山会谋反。”王忠嗣苦笑道。
他已经在上表中将安禄山在雄武城的所作所为写得十分详尽了,可圣人却只是轻飘飘让他不要嫉妒同僚。
李长安心道,何止现在李隆基不会相信安禄山会造反啊,就是等到安禄山的兵马都度过黄河了,李隆基都没信安禄山会谋反。
什么时候安禄山的兵马打到洛阳城了,李隆基那老家伙才信他的宝贝胡儿真的敢造反呢。
“安禄山果然如长安信中所说一般,每一条都能对得上。”王忠嗣苦涩看着李长安。
“他修建的雄武城城墙高耸,内藏精兵悍将。雄武城市面上粮价高昂,安禄山也必定已经开始存储粮食,准备充当造反的军粮了。”
王忠嗣说完之后看了李长安一眼,却发现李长安面不改色,仿佛一点都不对此感到惊骇一样。
不仅是李长安面不改色,就连李明锦也没有表现出诧异。
现在的孩子真是稳重啊,王忠嗣心里感慨道。
他刚发现安禄山准备如此充分的时候都一整夜没睡着觉。
“安禄山还借着职务之便,训练了大量骑兵,我估计单单骑兵便能有万人。”王忠嗣表情十分沉重。
骑兵和步卒完全是两个兵种,战马冲锋起来根本不是步卒能拦住的,太宗皇帝当初带着三千玄甲兵能够在十万军队中杀一个来回其中就有这三千玄甲兵都是骑兵的缘故。
“该死。”
王忠嗣终于看到李长安变了脸色,奇怪的是不仅李长安变了脸色,另一边的李明锦也同样表情微变。
李长安骂骂咧咧:“这个安禄山果然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她攒了这么多年才攒了五千余战马,安禄山居然能有上万匹战马!
果然在边疆就是比在中原地区好准备造反。
听着李长安因为安禄山囤积战马而翻来覆去骂了安禄山一路,王忠嗣不禁提醒了两句“还有城墙”“他还囤了粮食”“收拢民心自称光明神”,可惜不知怎得,李长安并不在意这几样。
反而一心只盯着安禄山的战马数量看,语气听起来……有点嫉妒?
王忠嗣心想,应当是他在牢中待了太久,感受能力出了问题吧。
好端端的,李长安为何要嫉妒安禄山战马多呢。
王忠嗣看到李长安和李明锦两个小女郎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也就不再打扰二人。
而是又自顾自陷入了忧愁中。
他们大唐真的要完了,天子老眼昏花,年老昏庸,储君自私自利,百无一用,还有李林甫这样的奸臣在内,安禄山那样的逆贼在外……王忠嗣回忆着雄武城高耸的城墙和里面对安禄山崇拜敬仰的将士,便觉得忧愁。
“阿兄,前面十里就到洛阳城了。”李长安指了指前面。
王忠嗣被李长安一句话从忧愁中拉了出来,听到快要到洛阳城了,这才提起了兴趣。
他挤出一丝笑容:“我年轻时曾来过几次洛阳,洛阳虽比不上长安,但也十分繁华,只是听过这几年朝廷有些忽略此处所以洛阳城中的权贵多迁移到了长安城,我的长辈萧公如今便在洛阳颐养天年。”
王忠嗣也有些唏嘘,他刚从军的时候就是在萧嵩手下担任裨将,后来萧嵩辞官养老定居洛阳后他还来看过萧嵩几次。当初他不懂萧公为何早早就要辞官养老,如今再看,萧公正好躲过了这些年朝堂上的腥风血雨,还是萧公有先见之明啊。
“我还依稀能记得洛阳城的城墙外……那是什么?”王忠嗣震惊看着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的一条黑色长带。
洛阳城外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宽一座山?
随着马车离洛阳城越来越近,王忠嗣逐渐目瞪口呆。
他的眼珠往上移动。
“这是……城墙?”王忠嗣咽了口唾沫,不敢置信。
边关抵御外敌的重镇雁门关才三丈半高啊,长安城城墙才两丈高。
可他面前这一面洛阳城的城墙粗略估计也得有五丈以上高度。
城墙能建这么高吗,不会塌吗?
不对,洛阳城的城墙为什么要建这么高?
王忠嗣侧脸看向李长安,忍不住问:“长安可知洛阳城的城墙为何要建这么高?”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李长安伸出手指一样样给王忠嗣数。
“首先呢,是我的老师们改进了技术,突破了三丈半的城墙高度限制。”
雁门关的城墙三丈半高是因为唐朝的技术水平最多只能达到三丈半,不过对李长安的老师来说不是问题,就算专业不是土木工程但是略微改进一下还是可以的,只修到二十米高是考虑到二十米高就够用了,而不是不能修得更高。
“其次,是因为洛阳有钱,舍得在防御工事上花钱。”李长安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这个也很重要,洛阳城内如今已经改了收税形式,减少了农税增加了劳动所得税,洛阳商业又繁荣,有钱,钱不流通也没用,还不如雇佣工人修建公共工程,加快财富流通。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洛阳是有工部批下来的合法批文的。”
李长安特意强调“合法”两个字,她手续齐全,就算是李隆基看到了这么高的城墙也说不出什么来。
至于工部的合法批文怎么来的嘛。李长安有一点点人脉,再加上朝廷里面那些帝王臣子忙着政斗,只要洛阳税收能按时交上去,他们才不管洛阳怎么修城墙呢。
王忠嗣表情微妙:“我不是问洛阳城墙为何能修这么高,我是问洛阳城墙为什么要修这么高。”
安禄山的雄武城也才三丈高的城墙啊。
“为了抵御安禄山的叛军啊。”李长安奇怪看了王忠嗣一眼,“去年我就询问过阿兄啊,阿兄忘了吗,我问过你安禄山叛军打到洛阳以后该如何抵御。”
王忠嗣刚想说安禄山就算造反也不可能打到洛阳城,可忽然想起糜烂至极的金吾卫,王忠嗣又不敢确定了。
若是大唐内部的军队都和金吾卫一个模样,那面对百战之师的边军还真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王忠嗣表情微妙,从城墙门洞中穿过去,感受到那比雄武城还厚了三倍的城墙厚度时也没有再开口问什么。
应当只是李长安为了抵御安禄山叛军所以才不小心把城墙修厚了吧。
刚入了城,王忠嗣就又发现了不对劲。
这道路两边巡逻的将士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正巧这时候一队骑兵从马车边骑着马飞驰过去,王忠嗣的视线紧紧跟着这队骑兵,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没过一会,有迎面走来了一队步卒,沿途盘问马车,走到他们这一辆马车前面时候,车夫掀开帘子给他们看了看车厢,士卒看到李长安后恭敬行了个礼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