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在心里轻叹一声,她抬起眸子看着武惠妃。
因着殿内只点了一根蜡烛,烛火昏黄,在昏黄的烛火下,武惠妃的脸上像是被蒙了一层朦胧的橘黄色薄纱一般,显出三分温柔来。
李长安的视力很好,她能清楚看到武惠妃眼角的那几丝细纹。
哪怕是保养的再好,武惠妃今年也已经四十岁了。
李长安想起了她的茶叶,她的田庄,和她的亲娘曹野那姬。
“阿娘。”李长安忽然把手从被窝里面伸了出来,她拉住了武惠妃的衣袖。
武惠妃低头看向李长安,眼神落入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
“李瑛已经被废了,所有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吧。”
“李瑛被废了,可李瑛党还没有完全倒下,就算李瑛党倒下了,只要他们一日还有翻身的力气,那此事就还不算完。”
李长安看出了武惠妃的咄咄逼人,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阿娘是想让父皇将李瑛党通通除掉吗?”
武惠妃唇角弯了弯,没有否认:“这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父皇盛怒之下,未必还有理智。”李长安知道这话她不该说,可她还是说了。
武惠妃给她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多,养她就像养一只名贵的小鸟一样,也就是这段时间发现了她有些聪慧,对她的态度才没有那么像逗鸟。
可她能发展起自己的小小势力,的确也是借了武惠妃的力。
总该提醒一句的。
再多她也做不了了,毕竟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武惠妃会在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被梦魇吓死。
武惠妃果然也没把李长安的话放在心里。
或者说她要的就是李隆基没有理智。太子之事牵扯的可不是几个人,从李瑛党的官员到那些听命于李瑛的侍卫,上下数百人,若是再加上他们的家眷,就是上千人,若是李隆基冷静,那他顶多也就是将这些仅仅是李瑛党,但是没有参与今日谋逆之事的人贬官一两级。
可武惠妃要的是彻彻底底摧毁李瑛党,所有有关的官员都要贬出长安,李瑛的亲近之人都要流放千里。
“我已经和李相商议好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你阿兄推上太子之位。”武惠妃眉眼皆是笑意。
距离她谋划了数十年的成功仅仅有一步之遥,武惠妃也难免有些得意。
李长安又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又开口说了一句。
“宰相是父皇的臣子,还是阿娘的臣子呢?”
这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可李长安确定武惠妃是听到了她的话的。
只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罢了。
蜡烛最后还是熄灭了,李长安和武惠妃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两床被子,想的也是两件事情。
武惠妃满脑子都是怎么再火上浇油,让李隆基的怒火更大一些,最好将太子党的所有人都烧得干干净净。
李长安则是觉得她好像是作为一个局外人,隐隐约约发现了一点寿王李琩当不成太子的原因。
废太子李瑛被废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先宰相张九龄支持他。宰相本来是皇帝的臣子,却不支持皇帝而支持太子,加上大唐的宰相是有实权的,李隆基又没有皇后,目前的大唐除了李隆基自己之外,权力第二大的人就是宰相了。
所以李隆基才会那么着急废太子,甚至为了废太子还将张九龄从宰相一路贬到了荆州长史。
而现在大唐的宰相是李林甫。
李隆基不能容忍张九龄支持李瑛,难道就能容忍李林甫支持李琩吗。
假若依然还是“宰相和太子站在一边”,那李隆基又换宰相又废太子是干什么呢,总不能是他闲着没事做给自己找点麻烦吧?
更何况她还拿着后面的剧本呢,李林甫对别人心狠手辣,对李隆基还真说的上一句忠心耿耿,虽然这个忠心耿耿是表现在挖空大唐百姓的钱粮去填满李隆基一个人的私库上吧。
李林甫不是武惠妃的臣子,他是李隆基的臣子啊,所以他又怎么可能会和武惠妃目标相同呢?
第23章
这段时间宫中的局势紧张,李长安已经许久没有出宫了。如今太子已经被废,朝中事态正处于一个颇为微妙的阶段,可到底比前几日的紧张好多了。
李长安才又出宫找到了沈初,将这段时间宫中发生的事情都给沈初一一细说了。
“唉,武惠妃也没听我的劝说,看她的模样是一定还要趁机痛打落水狗,把李瑛党彻底打散了。”李长安托着腮,对着沈初絮絮叨叨。
“我还得再找个新靠山。”李长安忧愁道。
沈初放下手中半卷握着的书籍,斜睨了李长安一眼:“你打算找谁当你的新靠山?”
他了解李长安,李长安要是没有人选,现在绝对不会这么平静,早就火烧眉毛一样四处打探消息去了,既然现在李长安有心情坐在这里冲自己抱怨,那她必定是有了想法。
“玉真公主。”这是李长安精挑细选出来的人。
李长安第一次知道玉真公主这个名字还是跟王维有关系,王维当年入长安谋官,走的就是就是玉真公主的门路,而后才一举考上的状元。
虽说王维的才华肯定是有状元之才的吧,可要不是走了玉真公主的门路,这科举路也未必会这么通顺。毕竟大唐的科举考试除了看才华之外更看的是靠山。
“玉真公主是我的姑母,和武惠妃算是一起在宫中长大的故友,和我现在的姐姐咸宜公主还是一起修道的道友。”李长安已经琢磨好了。
“老师记得那句‘诏衣羽人服’吧,我刚出生李隆基就说过让我当道士的。”虽说现在随着她娘变成了武惠妃也就没有在提起过这事吧。
孕九月而育,帝恶之,诏衣羽人服。《新唐书》
沈初回想着这句记载,顿时想明白了李长安的心思,他微微抬头,打趣道:“你要去当小道士了?”
“杨玉环也要当道士。”李长安轻声道。
她目前肯定是不希望武惠妃出事的,奈何武惠妃会不会出事由不得她,她能劝的也劝了,武惠妃不是能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的人,李长安也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会不会和史书上的一样。
最好还是做好最坏的准备。
武惠妃度过了这一劫,她就接着当武惠妃的公主;武惠妃要是躲不过这一劫,她就跟玉真公主以一起修道的名义提前离开皇宫,在道观待几年等着自己长大。顺便还能跟杨玉环培养一下感情,毕竟以后她要是想扶持自己老师和朋友上位,还是得找人给李隆基吹枕头风。
到了天宝时期,不走裙带关系可很难官途通顺。
沈初按了按额角,他大概能察觉到李长安的心思,可很难想明白。
不过他也不打算为难自己,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他本就不善谋。
李长安看着自己不求上进的老师哼唧一声,摇头晃脑“:“老师啊老师,你要是有安禄山和杨国忠那样会拍马屁的本事,还用得着我在这愁眉苦脸吗?”
沈初眉心跳了跳,屈指狠狠敲了一下李长安的脑门。
“我的志向是张九龄和颜真卿。”
谁家徒弟会想让自己老师向遗臭万年的奸臣看齐啊?真是孽徒!
“说起张九龄,他已经被贬到荆州了,老师要不要去见一面他,他现在应该还没出长安。”李长安尴尬转移着话题。
沈初轻哼一声:“我已经见过张九龄了。”
他既然知道张九龄,自然早早就去蹲守过。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句诗的作者就和他在同一座城中,沈初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蹲守呢。
“害,多看几眼呗,以后不一定能再遇见了。”李长安嘟囔着,“我还没见过张九龄呢。”
张九龄在旁人眼中是失势的宰相,可在沈初和李长安眼中却是写出千古名篇的大诗人,不见上一见实在可惜。
师徒对视一眼,一拍即合出了门,便往张九龄府邸走去,刚好遇到张九龄出门。
“原来这就是张九龄。”李长安远远看着那道佝偻的背影,“似乎和寻常老人没什么不一样的。”
沈初叹了口气:“十日前他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张九龄还很有精神,他的背总是挺得很直。”
“没办法,权力争斗就是你死我活的,好歹他还保住了性命。”李长安评价,“谁让他没有他祖宗聪明呢。”
据传闻,张九龄的家族张家是汉初留侯张良的后人。只是在为官之道上,张九龄却没有张良看得通透。
“文人总是有傲骨的。”沈初叹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说张九龄还是在说谁。
李长安嘀咕道:“我也是文人,说起来我也是有傲骨的。”
沈初假装没听到。
也就是大唐人基础教育太差,识字的人都不多,只要是能识字、读过书、能作两句压得上平仄的诗的人都能自称自己是文人,倒是让这厚脸皮的家伙混了进去。
“张九龄好像是往东市去了。”李长安眯着眼辨认了一下方向,拉着沈初跟了上去。
两个人倒像是私生饭一样,鬼鬼祟祟跟着爱豆。
“要是张九龄能亲手给我写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就好了。”李长安颇为可惜。
可惜现在她属于武惠妃阵营,甚至都没法大摇大摆来拜访张九龄,想必张九龄也不会愿意给她赠字。
越临近东市,街上的人就越多。长安城有一百多万人口,却只有东西市两个集市可以买卖商品,纵然现在已经不像是唐初时候管的那么严格了,坊市内也可以开一些杂货铺子,可毕竟比不上东西市货物齐全。
东市的人却都往一个方向去,连带着沈初和李长安都被挤了两回。
“怎么都往买卖奴仆那边去。”李长安认出了那个方向是交易身契的方向,先前她到东市找胡姬,就是在那边。
沈初倒是略微一想就想到了原因。
“薛家被抄了满门。”沈初低声道。
李瑛带入宫的那些侍卫就是薛锈领头的,薛家正是太子妃的娘家。
薛家原本也是长安内有名有姓的大族,家眷奴仆,数百人是有的。
好在唐朝还比较宽泛,对于犯者家眷,也只是充入掖庭,做些累活,并不如明清一样,家中男子犯错,却要发卖女子为奴为妓。
可薛家这一大家子,除了家眷之外,奴仆也不少,这些奴仆就没有主子那样的好运气了,他们被拉到东市上,再次买卖,运气好的遇到好一点的主家,运气不好的被买回去,就说不准什么样子了。
沈初和李长安被人挤着,不知不觉到了口马行周围。
一串的仆人和婢女被聚在一起,待在口马行门前的空地上,其中甚至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
各个都面色苍白。
毕竟前主家是薛家,他们在薛家,名义上虽然是下人,可过得却比长安的普通百姓都还要好些,如今却如牛羊一般被放在此处任人挑选,一般的高门大户都有自己的家仆也不会来买这些其他高门大户人家出来的奴仆,他们还说不准落到谁手里呢。
尤其是其中几个容貌姣好的女婢,都已经忍不住哭出了声。
被旁人买回去做妾还好,若是落到了不好的地方,岂不是生不如死?
其中还有一个抱着三四岁大小的女孩的妇人,在众人围观下更加狼狈,只能抱着自己的女儿让她别哭,可那样小的孩子哪是能哄住的年纪,还是躲在她娘怀里哭得厉害。
先过来问价的都是穿着富贵的人家,仆人堆里有长相姣好的女婢和身体健壮的男子连忙凑上前推销自己。
去富贵人家家中干活总比前途未卜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