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腾空被这么一推才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客套,径直就抬起了脚焦急往内堂走。
看着她隐没在屏风后的背影,杨齐宣表情更加忧愁。
连已经断绝尘缘出家的李腾空都喊回来了,看来丈人当真是没几日能活了。
可李林甫死了不打紧,他怎么办?杨齐宣知道自己这么多年能在朝堂上作威作福皆是因着他有一个名叫李林甫的丈人。
倘若这丈人不在了,他岂不是倒了靠山,先前他仗着相府权势的罪过的人可不少,没了庇佑,那些人必定会找他寻仇啊。
杨齐宣深深叹了口气,面上满是忧愁。
李腾空终于见到了李林甫,李林甫正半躺在床上,小口吞咽着药汤。
他太苍老了,以至于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警觉,连屋里多了一个人都没发现。
李腾空眼中含泪,看着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在她的记忆中,李林甫一直是高大威仪、不可一世的模样,他看不惯谁就要害死谁,阿爷嚣张跋扈,他生气了,路过的狗都要夹着尾巴绕路。
可如今的阿爷,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他的脸上瘦的颧骨往外突,整个人周遭弥漫着苍老腐朽的沉沉死气。
李腾空哽咽跪在床边:“儿不孝,未能在阿爷身边侍奉左右……”
子欲养亲不待,她该早些回来侍奉父亲。
李林甫咳嗽了两声,低头看着这个一向和他不亲近的女儿,凝视着她被风吹日晒而粗糙干燥的脸。
他有心骂李腾空不知好歹,放着无边富贵不享非要去那磋磨人的边关受苦,又有心骂李腾空不孝女,这么多年都不着家不知道让老父承欢膝下。
可终究,李林甫也只是张了张嘴,嘶哑开口:“你不错,咳咳,比你兄姐,咳咳强。”
这个女儿最傻,生来就带的富贵不要,一及笄就闹着出家搬去了道观。还受了那些无知愚蠢的刁民欺骗疏远他。
可也最出息,李林甫知道李腾空在做什么,也知道她在军中和民间颇有贤名。
不靠着李林甫女儿的名头,自己搏出来的好名声。
他李林甫遗臭万年,竟然能有一个满心都是济世救民的女儿。
李林甫自嘲勾勾唇角。
李腾空闻言眼泪更是不绝的往外冒。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李腾空看来,自家父亲这样的性子,倘若不是快死了,是断断说不出这样一番话的。
第210章
李腾空用了镇痛的方子,让李林甫最后一程能够走的舒服些。
可毕竟人力抵不过生老病死,李林甫依然一日比一日衰弱。
他再未提过圣人,可动作却没有停止,尽管身体已经奄奄一息,可仇恨的火焰却丝毫没有削弱。
他报复了帝王,也没忘了给帝王上谗言的杨国忠。
终于,李林甫指挥着王鉷等党羽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政斗。
“去杨国忠府上,就说,咳咳,老夫请他过府一叙。”李林甫声音微弱道。
杨国忠正在府上宴饮作乐,听到右相府上来人请他过府一叙后有些纳闷,心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那老家伙都快死了,还找我干什么。”杨国忠嘟囔了一句,不太想去见李林甫。
他在李林甫手上吃了太多的亏,都已经形成心理阴影了,哪怕如今知道李林甫就快死了,他也不太愿意去见李林甫。
能等着敌人死,为何非要凑上去找不痛快呢。
奈何如今李林甫依然还是右相,统领百官,杨国忠再不愿意去右相府也得老老实实去。
杨国忠刚到右相府,管家便引着他往前走,杨国忠走着这条自己熟悉的路,越走越熟悉,心里直打鼓,分明已经到了八月,可他额角还是沁出了几滴汗。
“李管家,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杨国忠不禁问道。
管家看了他一眼,语气倒是十分客气:“是这条路。”
杨国忠额角的汗渗出更多,勉强扯了个笑容:“我瞧着这条路像是往月堂去的路,月堂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
“郎君特意交代要在月堂见杨大夫。”
如今杨国忠已经是御史大夫了,就等着再进一步拜相。
只是这声“杨大夫”的敬称并没能给杨国忠带来多少底气,他走在这条他曾经走过许多次的路上,心里直发虚,脚步一慢再慢。
先前他没有自成一势的时候,就是靠着给李林甫当狗腿子往上爬,那时候李林甫时常在月堂召见他们,每每议事之后,朝上便会有人家破人亡。
一来二去,月堂这个地方给杨国忠留下了不少阴影,尤其是在他背叛李林甫之后,更是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生怕自己哪日也被李林甫弄的家破人亡。
走入月堂之后,杨国忠终于见到了李林甫,他站着,看着躺在榻上的李林甫。
这个老家伙已经快死了,杨国忠盯着李林甫那双已经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眼神一点点从李林甫稀疏的白发看到枯瘦的十指,终于确定了这件事。
上次在兴庆宫里他没来得及仔细看李林甫,只恼怒于李林甫的气势,今日再见,杨国忠仔细看了李林甫,方才愉快的确认眼前这个老东西的确要死了。
杨国忠在得到李林甫快死的结论后,他终于感觉那股一路上环绕在自己身边的寒气淡了一些。
甚至连带着语气也没了恭敬。
“右相找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杨国忠站着,居高临下俯视着躺在床上的李林甫。
李林甫咳嗽两声,他咳得十分吃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眼角都咳嗽出了一点泪滴。
“老夫要死了,你一定会继任宰相。”李林甫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杨国忠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口上却称着不敢:“圣人的意思,非你我能够揣测。”
李林甫不搭理他,只是接着缓缓往外说:“老夫的后事,还要托付给你。”
哼,你也知道得托付给我啊。晚了,等你死了我一定尽管想法子把你全家都送下去给你作伴!
杨国忠心里愤愤想,面上却依然恭恭敬敬应承下来。
“那老夫就耽误你了,想必一会圣人就要召见你,咳咳,你走吧。”
不知怎的,杨国忠似乎从李林甫那张僵硬的老脸上看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打了个寒颤,又连忙说不敢不敢,看着李林甫闭上了眼不再搭理他,杨国忠才悻悻离开了右相府。
只是李林甫那个古怪的样子一直缭绕在杨国忠心里,让他不得安稳。
“杨兄?”
迈出右相府,杨国忠忽然听到了有一道声音喊他,一转脸,却是个老熟人。
杨齐宣谄媚笑着,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瞧瞧我这个嘴,只想着往日情谊,险些忘了如今杨兄已经是二品大员了,该叫杨大夫才是。”
杨国忠淡淡看了杨齐宣一眼,没有搭理他。
先前同在李林甫手下效力之时,杨齐宣因着还有李林甫女婿这一层身份,加上他出身高贵,隐隐有点看不起他的意思。只是如今自己已经青云直上,身上的官袍一年一换,杨齐宣还穿着当初那身官袍,杨国忠便有些看不起杨齐宣了。
出身二王三恪的杨家,还是李林甫的女婿,却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五品小官,真是废物啊。他要是有这么好的出身和靠山,早就爬上来了。
杨齐宣被杨国忠冷待也不气恼,还笑眯眯跟在杨国忠身边攀交情。
泰山倒了,他也该早早再寻一座靠山啊。
当初只是寻常的同僚情谊,但是经过杨齐宣这么一说,仿佛他当年当真与杨国忠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一样要好。
一直骑着马到了杨国忠府邸门前,杨齐宣才颇感遗憾送杨国忠进了府门,自己不舍看了一眼杨府,这才慢慢悠悠打马离开。
杨国忠却在府里连热茶都没喝上两口便被内侍宣旨喊去了兴庆宫。
李隆基今日难得没有看歌舞,而是坐在龙椅上,看到杨国忠进来,挥手免了他的行礼。
而后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杨国忠站不住了。
“国忠,你身为剑南节度使,如今南诏叛乱,鲜于仲通久久不能平叛,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你就去剑南监督他一段日子吧。”李隆基轻描淡写道。
杨国忠骇的站都站不住,脑中一瞬间闪过了李林甫那个古怪的笑。
他就知道!
杨国忠恨的要吐血,他就知道李林甫那个性子只有害人的份,怎么可能会忽然向他服软,合着在这等他呢!
这个关节头上,眼看着李林甫就要咽气了,圣人早就厌烦了处理政务,李林甫一咽气肯定会立刻立新相。
他若是真到了剑南被战事拖住了脚,圣人也不能等他一年半载,肯定会立旁人为相,到时候他的一腔算计就都白费了!
电光火石之间,杨国忠“啪”一声跪下了,死死抱着李隆基的小腿哭诉:“陛下为臣做主啊,臣和李林甫有怨,臣离开了陛下,李林甫一定不会放过臣,到时候臣想要再侍奉于陛下左右也不能了。”
他哭诉的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杨国忠知道李隆基的德行,喜欢“怜悯”弱小,他只有表现的越依赖李隆基,李隆基才会同情他。
杨国忠又哭:“臣的几个妹子都在长安城,臣实在不想与亲人分离啊。”
还特意扯出来杨贵妃和虢国夫人给自己做人情。
李隆基一听见那句妹子,也是想起了杨玉环和杨玉瑶,先前他也已经在女眷面前夸下了海口要立杨国忠为相。
可李隆基也知道李林甫是知道了那日自己不召见他是杨国忠从中作梗,此举也是为了报复,李隆基也有意完成老臣的临终之愿。
他下意识忽略了是他自己不愿意见李林甫,毕竟天子怎么能害怕呢。
一切都只是臣子政斗罢了。
“唉,右相已经病入膏肓,他如何还能害你?”
李隆基柔和道:“你暂且到剑南处理军务,很快朕就找机会把你召回来,依然让你当宰相。”
杨国忠知道再无回转的余地了,只能一边在心里诅咒李林甫早点咽气,一边领了圣旨。
拖拉了五日,还是不情不愿带着护卫离开了长安城。
正好和入城的李长安相交而过。
那带回来的数千俘虏自然不能带入长安城中,就暂且安置在了城外,等到献俘之日才能由金吾卫看守着入城,李长安却要先入宫去拜见帝王。
李长安骑在马上,看着那辆一看就富贵非凡的马车,眯了眯眼,侧头询问来接她的金吾卫将军。
“那是何人,好生气派啊。”
金吾卫将军也敬重打了胜仗的将领,回道:“那是杨国忠的马车,南诏叛乱,他身为剑南节度使自然要去打仗,只是不知道为何拖到现在离京。”
李长安想起了史书里对杨家人的记载,“瑟瑟玑琲,狼藉於道”,轻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