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盏中只是他自己的虚影,自然无法回答他。
严庄却笑了,他抬手将这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喃喃道:“无碍,用不了多长日子我便能亲自到你面前去问一问你了。”
安禄山带兵攻破长安城之日,便是他对李隆基偿还昔日所受屈辱之时。
野无遗贤?他这个遗贤到要让李林甫和李隆基看一看,昔日被他们当做玩笑玩弄的落榜文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严庄踉踉跄跄走出了包间,下楼时候脚下不稳差点要摔倒。
还好一只大手搀扶住了他。
“严先生小心些。”
严庄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略微有些熟悉的脸。
他记起来了,这人名叫武令珣,也是安禄山的手下,似乎和安将军的次子交好。
武家被李隆基打压,武令珣也过得不如意,这才投了安禄山,倒是和自己有些相似。
这么一想,严庄又无奈摇摇头。安禄山这满帐的谋士和将军,不都是被打压的不如意之人吗,要不然好好的世家子弟为何要来投靠一个杂胡呢,还不都是无路可走。
“我来买酒,不曾想正好遇到了严先生。”武令珣搀扶着严庄下了楼梯,又关切问,“严先生醉了,可还能骑马?”
严庄揉揉额角,点点头:“尚可。”
武令珣笑笑:“那我便回去买酒了。”
说完便潇洒转身进了酒肆,很快便被淹没在了一堆酒客的背影中。
今日遇到的熟人倒是多,严庄感慨了一声,拉直马缰,径直离开了。
数日后,李长安看着面前的几封密信摸了摸下巴。
安禄山会对杨国忠提出这么个条件倒是不出她所料。同行就是冤家,安禄山想要造反,肯定不会放心老窝边上存在另一个反贼。他又不知道李隆基不是单独忌惮李亨,而是公平忌惮每一个能威胁他位置的儿女,就更不可能知道李隆基不会再让她回朔方了。
为了造反之前先把她这个同行踢开,安禄山肯定会想尽办法把她留在长安城,日后安禄山兵临城下,她就是再有本事也没法从长安城里变出十万大军来,到时候也只能束手就擒。
杨国忠、李隆基、安禄山。
李长安指腹摩挲着信纸,心里有了主意。
朔方暂时是回不去了,李隆基不会放虎归山。长安城也留不得,只要李隆基还在长安城,她就没法说了算,何况战乱一起,她手里绝对不能没有兵权。
只剩下一个地方了。
李长安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舆图。
要去这儿还得让杨国忠”帮”她一把。
第213章
“这杂胡竟敢和本相谈条件。”杨国忠翻看着手中安禄山送过来的密信,有些恼怒。
先前李林甫还在时,李林甫命令他攀扯王忠嗣,这个杂胡乖乖听话,到了他这,倒是讲起来条件了。
真是认不清形势啊。
杨国忠只看到了李林甫一声命下朝堂莫不遵从,便以为右相都有这样大的权力。安禄山不顺从他,在杨国忠看来就是不忠。
何况还有王忠嗣案在前,安禄山当年能听从李林甫的命令污蔑王忠嗣,如今却不听他的命令诬陷李林甫,这不是摆明了觉得他杨国忠比不上李林甫吗。
杨国忠恼怒把密信往桌下随后一塞,便站起来往外走。
他得晾一晾安禄山,让这杂胡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唐右相是他杨国忠,朝堂风向已经变了!
杨国忠离开相府便风风火火赶到了兴庆宫,他刚接手相位,许多东西都不太熟悉。
不过朝政为次,最要紧的还是圣人心思,杨国忠太清楚他这个相位是怎么来的了,他的所有权力都来自于圣人,圣人喜欢他,他才是右相。
兴庆宫内,御池旁的柳枝在微风中摇曳,李隆基正站在栏杆边欣赏湖景。
“臣拜见陛下。”
来人是杨国忠。
李隆基头都没扭,手中依然悠闲往水里撒着鱼食,几尾金红鲤鱼拍着尾巴追逐散落在水面上的鱼食。
“国忠来了啊。”李隆基招呼杨国忠过去。
他挥挥手让身边的婢女仆从都离远些,显然接下来的谈话属于帝王和当朝宰相之间的密谈。
李隆基开门见山:“朕听说,和政与秦国夫人夫婿的胞弟定了亲。”
杨国忠表情一僵,讪讪道:“是柳潭与和政郡主一对小儿女看对了眼,柳潭不知轻重,对郡主一见钟情,便上门求娶郡主,郡主也应下了……太子尚且还不知晓此事。”
虽说没有闹到明面上,可自从李亨休弃了韦柔之后,李明锦便搬出了太子府,李亨心中有愧,也就对此事权当不知。
杨国忠知道李隆基不喜太子,特意点出太子不知一事来解释。
李隆基似笑非笑:“那倒是朕错怪了爱卿,朕还以为爱卿有意结交太子呢。”
“臣只对陛下忠心耿耿。”杨国忠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连忙指天发誓。
他的确有结交太子的心思不假。毕竟他跟李林甫还不一样,李林甫老了,他还年轻,还能活到太子上位,现在不结交太子,难道等到太子上位以后清算他吗。
但是柳潭与和政郡主之事,真不是他凑的啊,和政郡主与太子关系不好此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太子李亨也不只和政郡主一个女儿,他要是真想再凑一对儿女亲家,肯定选其他受太子喜爱的郡主啊。
李隆基顿了顿,又笑了:“朕险些忘了,和政如今不住在太子府,而是住在寿安公主府上,寿安与和政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一般。”
“说不准爱卿是想要和朕这个文韬武略的小女儿攀上关系呢。”李隆基轻飘飘道。
杨国忠脑筋转的飞快。
寿安公主怎么了?一个公主,莫说和政郡主还只是和她关系好,依照杨家如今的权势,就算是族中子弟要做寿安公主的驸马也做得啊。
杨国忠本来以为帝王在意的是杨家亲戚求取太子之女,不愿意外戚和储君亲近,可听帝王方才所言,倒像是不愿看到他和寿安公主亲近。
“臣是外臣,和寿安公主素不相识。”杨国忠斟酌了片刻,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说法。
他天宝年才入长安城,数十年前的政变对他来说着实有些遥远了。
“罢了。”李隆基淡淡扫了杨国忠一眼,错开了话题。
“朕已经下旨命大理寺给你娘舅平反了。”
杨国忠连忙谢恩,他就是因为受了娘舅连累,才家道中落成了个落魄户,倘若家道没有中落,他也该是如杨玉环一般出身名门的杨家子弟,而不是打小只能晃荡在市井之中,厚着脸皮扯着弘农杨氏大旗才得以出仕的落魄户。
只是这一提他的娘舅,倒是让杨国忠品出了一些深意来。
他的娘舅不是旁人,正是则天皇帝的男宠张易之,则天皇帝退位以后被清算流放千里,圣人忽然提起这事,加上前面说的寿安公主,杨国忠心里便有数了。
险些忘了他们大唐不只要防备太子,公主皇后也得防备着了。
“臣是陛下之臣,自然只对陛下忠心。”杨国忠试探道,“北方苦寒,寿安公主金枝玉叶之躯,臣觉得不能让公主一直在朔方受苦。”
李隆基笑了:“是啊,朕这个女儿心气大,不怕苦,可朕作为父亲却舍不得她吃这个苦。寿安公主府当年修的仓促,配不上她,你让工部好好为她修缮一番公主府。”
杨国忠出了兴庆宫就骑马回了自己府邸,又从桌子下面翻出了那张密信,反复看了两遍。
“也罢,先把李林甫那老贼的党羽打压下去再跟杂胡计较吧。”杨国忠自言自语,手上动作不停。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写完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范阳。
真是麻烦啊,除了对付太子还要对付公主,杨国忠叹了口气。
可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他能为圣人分忧才是右相,倘若连给圣人分忧的本事都没有,那这相位也就坐不稳了。
太子那里倒还好说,先前李林甫怎么做自己萧规曹随一番也就是了,唯有寿安公主那儿有些麻烦。寿安公主和自家贵妃关系一向不错,要对她动手,得先告知贵妃一声。
“备车,本相要去虢国夫人府一趟。”杨国忠思来想去,还是得让杨玉瑶去劝贵妃,他和贵妃毕竟不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只是因为他官位高了,杨家又在前朝没人,才让他攀上了这门亲戚。
只是贵妃身居后宫他平日也见不着,感情实在淡淡,虢国夫人在宫外,和他关系也好,更是贵妃同父同母的姐姐,此事还得虢国夫人出面去劝。
杨国忠正在马车上闭目沉思,思考该想个什么办法针对一下寿安公主,马车却忽然一停,杨国忠反应不及,身体不由自主往前一跌,险些摔倒。
听着外面的喧嚣声,一向嚣张惯了的杨国忠火冒三丈,一把掀开车帘:“谁那么不长眼,连本相的马车也敢冲撞!”
看到杨国忠出来,马夫连忙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指着对面几人告状:“郎君,就是他们,看着咱们相府的马车也不避让,这分明是看不起郎君。”
杨国忠看了一眼,对面几个少年身穿华服,应当也是出身权贵。
不过……杨国忠眯了眯眼。如今杨家才是大唐最顶尖的权贵,年前广宁公主冲撞了他和杨家姐妹,他家的下人鞭打到了广宁公主,广宁公主告到了圣人那里,圣人偏向杨家反而罚了广宁公主的驸马。
他连李唐皇室都不放在眼里,天下又有谁能值得他忌惮呢。
“狗奴,往日本相是怎么教你们的,如今什么东西也敢冲撞本相,可看是尔等护主不力!”杨国忠斥道。
马夫被骂了不怒反喜,知晓杨国忠的意思是让他们动手了,当下就带着几个侍卫换了一张狰狞的脸撸起袖子要上前殴打这些冲撞了自家主子马车的家伙。
骑着马的一行人中为首一个少年目露愤怒,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剑,俊美的面容上勉强维持平静:“右相,在下是兰陵萧氏子弟萧临光,并非是我等冲撞了你家马车,而是我等原本靠着街边走,是你家马夫挥鞭惊了我的马。”
杨国忠翻了个白眼,不发一言又坐回了马车内,放下了帘子。
嚣张跋扈懂不懂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讲道理,以前我不是右相,跟你们讲讲理就罢了,如今我都是右相了,要是还跟你们讲理,岂不是我白当宰相了。
萧临光看到了杨国忠明显就是无理也不饶人的模样,眉毛一蹙,手上剑柄已经拔出来一截,他不欲和杨国忠起冲突,可杨国忠未免太不饶人了。
倘若他不还手岂不是要被一个马夫鞭打,他已经把自己的出身亮出来了,杨国忠却毫不在乎,他若不反抗,兰陵萧氏的颜面就真要被杨国忠踩在脚下羞辱了。
可眼角余光看到一道身影,萧临光抽出半截的剑又按了回去,只怔着不动,仿佛被吓傻了一样。
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了他身上,马鞭是抽马的鞭子,一鞭子抽在他的手腕上顿时鼓起一条红印。
“住手!”
李长安本是收到了王忠嗣寄来的信出门迎一迎来人,却正好看到自家下属被一群人围在这欺负,护短的心顿时就冒出来了。
她从马上翻身下来,含怒走到萧临光身前,看了一眼他手腕上那条红肿的鞭痕,又扭头看向站在萧临光身侧的冯初娘。
“是谁先动的手?”
冯初娘走到李长安身边低声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明,李长安面上逐渐浮现出怒气,她扭头看向那个马夫,挥了挥手。
“此奴以奴犯官,该当死罪,将他压了送去京兆府。”
李长安话说完,跟着她出门的几个侍卫便把马夫扭住了,马夫吓得大喊:“郎君救我!”
“寿安公主何必为难我的下人?”杨国忠懒洋洋撩起来马车帘子。
李长安冷冷道:“本宫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唐律法允许奴仆冒犯官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