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此事不过是巧合罢了。”尹子奇心里打鼓,可依然记得自己的职责,大声呼喊着。
现在要紧的不是管这个寿安公主到底是不是真有上天庇佑,而是得先守住邺城,要是守不住邺城,用不了等上天惩罚他了,自己一家老小就会落入唐军之手!那还不如被天雷劈死呢!
就在这瞬间又一声比方才更大的爆炸声响起,这一次是在两军眼前,就在尹子奇所站着的城墙下面,火光冲天,城墙上站立的守军被扑面而来的热浪逼的不仅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城墙上已经出现了一个能供二人通行的洞。
”得天庇佑……寿安公主得天庇佑……”
不知道是谁先在叛军中高喊出了这句话。
守军顿时慌成一团,纷纷不敢看寿安公主,手忙脚乱就往后挤,甚至有守军被活活挤出了城墙,摔到了城墙之下。
“寿安公主”虽然不太会说话,但是论把握战机却是手按把掐,当即立断大喊一声:“全军随我攻城!”
火药炸出的洞仅能容纳两人通过,只要有数人手持陌刀长戟守在城墙之后,见唐军便杀,那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可惜守军已经失去了斗志,一时之间投降的投降,往后跑的往后跑,只有少部分守军还能拿得动刀枪御敌,却也是螳臂挡车,士气已衰,未战先败,根本不是攻城的寿安军对手。
只用了不到一日,寿安军便攻下了邺城。
“寿安公主去巡视诸营,安抚叛军,告诉他们都是大唐百姓,让他们不用担心被杀。”
李长安掀开了脸上的面具,匆匆走入邺城太守府内吩咐樊宁。
“记得昨日我告诉你的话吗?”李长安扭头看向樊宁。
樊宁苦着脸,丝毫没有方才在战场上的英勇。
“可末将和主君一点都不像,万一被人认出来……”
李长安安抚道:“放心,每天你需要见的人就只有咱们那几十个亲近将领,他们又不会说出去。至于别人,根本就不认识我长什么样子。”
就凭流传出去的那些寿安公主神女图,李长安敢打包票,就算是她亲娘曹野那来了也认不出画上的人是她。
“寿安公主的身份特征多明显啊,十八九岁的女郎,个子偏高使得一手好枪法,叛军一看就知道这是寿安公主。”李长安满意拍拍樊宁的手。
樊宁只比她大三岁,身材也高挑,两个人的枪法又同出一门,叛军又不知道她的长相,就凭上面那几条身份特征,根本分不出到底是她还是樊宁。
“把邺城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之后,你就带兵去支援常山郡,大张旗鼓,要让打探消息的探子知道寿安公主亲自带兵北上了。”
李长安微眯眼,她让樊宁悄悄过来就是为了能李代桃僵,让叛军以为她在外平乱。
至于李长安自己,她不日就会悄悄回到洛阳。
史思明就在长安虎视眈眈,倘若不给史思明创造出一个“安全”的环境,史思明怎会放心和安禄山内斗呢?
鹬蚌相争,合该她这个渔翁得利。
第248章
叛军在邺城下属八个县征发了大量百姓守城,五万守城叛军中有一大半都是这数月来新征发的士卒,除了守城士卒之外,负责后勤搬运粮草、挖壕沟的苦力、洗衣做饭的妇人这些人也都是强行征发的普通百姓。
攻城之时,因为寿安公主“天命所归”,叛军被天雷声吓破胆子,甚至都没有组织起像样的防御城墙就已经沦陷,叛军纷纷望风而降,死伤倒是不多。
李长安又在邺城停留了十日,安抚百姓,恢复生产、重整秩序还是她这个真·寿安公主亲自来。被强行征召的士卒登记籍贯身份后按照籍贯分到一起,籍贯地已经被唐军收复的士卒就将其遣散回原籍,籍贯地还在叛军掌控下的士卒则留在邺城包吃住没工钱进行战后重建。
这些人都是被强行征召的百姓,根本没有经过军中训练,上了战场也只能充当炮灰,还不如解甲归田,还能发挥珍惜劳动力的价值。
剩下那两万余正规叛军则是挨个清算,大部分打散编入寿安军,小部分趁着战乱时候为非作歹的匪兵则大体估量刑罚,扔到矿洞或者工地进行为期三年至三十年的有期义务劳动,少数凶名赫赫坏事做尽的叛军则直接拉到开阔地方斩首示众……
安禄山手下相当一部分叛军是凶狠好斗、连汉话都不会说的奚人和契丹人,他们入了中原一心抢夺财物,根本不会管中原百姓死活。
为了能准确量刑,李长安还发明了丧心病狂的匿名举报制。
大唐的军伍制度是一营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一什十丁,也就是一营七百五十人。李长安订下俘虏量罪策略,派出寿安军中的小吏单独询问每个降军,让他们检举周围同僚的罪过,保证完全匿名。
举报出其他人所犯的罪过,就能减少自己的罪责。
叛军劫掠百姓都是团伙作案,彼此之间也没多少同僚情谊。
寿安军初来乍到没法弄清楚每个叛军干过什么坏事,但是他们的同僚都很清楚彼此干过什么事情,几份口供一对十分容易就能查清一个降军曾经干过什么坏事,而后就能进入下一个量刑环节,该扔去矿山扔去矿山,该斩首示众就拉去斩首示众。
足足十天,李长安才把战后安抚的框架搭建起来,而后给樊宁写好一本《寿安公主语录》,便于她顶替自己身份,才带着一队亲兵借着送降军回户籍地的名头一路往南向洛阳而去。
只留下樊宁抱着厚厚一本《寿安公主语录》满脸愁绪。
人生能有几多愁?恰似强逼社恐扮社牛。
沿途的景象颇为寂寥,路上少见活人,就算偶尔有一两个活人也是行色匆匆,远远看着李长安一行人就避开,不敢近前,道路两侧时不时就会出现尸体,只有狸猫野狐在野草枯木之间跳跃穿梭,食腐的兀鹫聚拢啄食着尸体,听到马蹄声便惊恐一飞四散。
李长安盘算着该专门雇佣一批百姓来处理这些尸体,让死人入土为安,也能增加活人就业岗位。河北境大旱又加遭遇战乱,今年百姓种地收成不好,得让他们暂时由农转工,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给河北百姓。
田地里种不出来足够的粮食,就只能花钱买粮饱腹,钱哪里来呢?从军赚饷银、落草为寇抢劫,这些身处战乱地区的百姓只有这两条路。要是没有能赚钱的路子,这些投降的叛军被遣送回户籍之后依然有可能重新加入叛军,或者走向落草为寇的道路。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李长安想起了这首诗。
这首诗所描写的是一个战败归家的老兵,回到家乡之后家里已经没有人了,自己又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就只能再次被征召当兵,再次被征召的路上感慨自己已经没有家了,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得把洛阳的一部分工厂搬迁到河北境来,再加上暂时由官府出面借粮种给百姓,让百姓先把地种上,粮食可以等第二年收获了以后再还给官府。
李长安一边赶路,一边在脑中思考着如何进行战后重建。
夜色渐深,李长安一行人便就近找了个镇子住在驿馆,能够有驿馆,这个镇子原先应当是一个繁荣的大镇子,如今也人丁凋零了,偌大驿馆之中只有寥寥几个老吏守着。
这里离石壕村很近了。
李长安骤然想着,不禁迈出了房门,打算去看看她押解的那一队降兵,原本她只是打算带着亲兵直奔洛阳。可鬼使神差,李长安在邺城临出发之前忽然就想起了杜甫,就干脆领了个差事,顺路把石壕村户籍的士卒送回原籍。
“李二十九娘?”
一道惊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李长安侧头去看,看到了一个风尘仆仆,身穿破旧麻衣的中年男人,许是因为天冷,男人脖子上还裹着麻布挡风,遮挡住了下半张脸,一时之间李长安竟然没有认出来这是她的哪位故旧。
走近了李长安才认出来来人的身份。
左右亲兵欲挡住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李长安抬手拦住了他们,脸上浮现出了笑意:“杜子美!”
来人竟然是杜甫,杜子美。
杜甫疲惫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我方才离远了还不敢认人,没想到真是故人。”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冲入杜甫心中,杜甫快走两步就想要上前牵住李长安的手叙旧,走进了看到护在李长安左右两边的亲兵,杜甫才想起来自己面前的人已经不仅是李二十九娘了。
他面上笑容怔了一下,下一刻便换上了郑重,抬袖便要长揖:“臣杜甫拜见寿……”
李长安上前两步紧紧扶住杜甫欲要弯下的腰,带着薄薄茧子的手扣在杜甫肩膀上牢牢把他已经弯下的腰给按了回去。
“李二十九和杜子美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李长安佯装生气,“士别三日,难道子美就不拿我当朋友了吗?”
闻言杜甫耳尖唰一下就红了,他一向掩盖不住自己的情绪,当下脸上便露出了感动之色。
杜甫是来投奔李长安的。
长安城一别后,杜甫依然住在长安城尝试求官,只是他的精力渐渐从一心求官转移到了和百姓共情上,尤其是后来杨国忠一手遮天,朝堂一片黑暗,长安城内也渐渐民不聊生之后。
杜甫的注意力渐渐从他自己的志向转移到了百姓的苦难身上,他的诗风开始转变。
直到安禄山谋逆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城。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长安城被攻破之前,看在主君和杜甫交好的面子上,李长安留在长安城中的人手也给杜甫传递了消息。只是杜甫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没能及时撤出长安城,于是就被叛军俘虏了,只是他虽然略有薄名,但是官位不高,看守不算严格,就被杜甫寻到了机会跑了出来。
杜甫得知洛阳城安好自己的家眷妻儿也必定都好好的之后就决定要为国效力,打听到寿安公主正带兵攻打邺城的消息之后就一路北上,打算投奔李长安。
国家战乱,国都沦陷,就连皇帝都仓皇逃离了长安,眼看着大唐江山就要亡于安禄山之手时,唯有寿安公主挺身而出,打出平叛正唐的旗号领兵反抗安禄山,还接连取得数次胜利,狠狠打击了叛军的气焰。
在天下人眼中,寿安公主就是大唐唯一的救星。
杜甫也不例外,政治情商迟钝的他终于意识到了明主一直就在他身边,当下便收拾包袱来投靠李长安来了。
没想到还没有到邺城,就在这个地方偶遇了自己打算去投靠的寿安公主本人。
李长安把杜甫带回了她的院子中,听着杜甫讲述这段时间的经历,敏锐察觉到了杜甫话语中的那一丝局促和自卑。
好友和主君终究是不同的,杜甫又经历了几次打击,如今已经不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自然也就不会以为主君对他一定会求贤若渴、礼遇有加了。
李长安看着神情局促、身形也又清瘦几分的杜甫,心里心疼极了,恨不得现在就变出来两个猪蹄羊腿给杜甫好好补补身子。
天杀的安史之乱,怎么把她的诗圣愁得这么瘦了!
于是李长安语气更加温柔了三分:“我得子美如太宗得魏征,是求之不得之事。”
杜甫耳朵又红透了,尽管他写诗吹捧起别人来天花乱坠,可轮到旁人夸赞自己杜甫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可尽管心中羞涩,杜甫依然没有忘记自己一路来所惦记的事情,他一咬牙,看了一眼李长安的神色:“臣有奏疏呈上。”
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了几张叠的整整齐齐的宣纸,呈给了李长安。
李长安挑眉接过这封奏疏,展开仔细读。
这是三首李长安并不陌生的诗,《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三吏三别,三别还未有,三吏已在她手中。
“臣从长安一路走来,看到沿途一路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实在心痛不已。”杜甫的声音低沉悲伤。
“叛军要征兵,对抗朝廷。朝廷要征兵平定叛乱,平定叛乱后,百姓才能休养生息,所以便不得不征兵。”杜甫叹息一声。
一边他目睹了战乱之中百姓的凄惨,打心底里厌恶战争,可理智却又告诉他必须要打仗才能收复河山。民生之多艰和国破之忧愁压在杜甫心头上,催促着他写诗。
杜甫嘴唇颤了颤,祈求看向李长安:“公主平定战乱之后,能否对这些百姓多加安抚,莫要计较他们跟随叛军反抗朝廷?”
第249章
李长安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三首诗,目光停在了一处。
三男邺城戍。存者且偷生。
她记忆中,“三男邺城戍”之后的下一句是“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石壕村的老妇人死了两个儿子,而现在那个老妇人收到的家书之中没有提儿子战死。
《新安吏》也不同了,新安位于河南道,虽然也曾被叛军攻占,可河南道地方官员多依附李长安,在李长安到达襄阳之后迅速就找到了主心骨,组织起了队伍反抗还没站稳脚跟的叛军,没有多长时间就把叛军赶出来河南道。
如今虽然依旧征召役夫进行战后重建和补充军队士卒,却不用再征召“中男”,李亨也已经去见了阎王,没有猜疑将领、任用宦官作监军以至于导致相州兵败的机会了。
这有我的功劳。
李长安挺胸抬头,十分骄傲,看向杜甫的眼神更加有了底气:“子美还不知道,邺城已经被收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