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他那些儿子,各个生的一张老脸,仿佛在提醒他这个当阿爷的已经老了一般。
李隆基也顺势应承了下来,让宫人将李长安的年礼抬了上来。
是一口大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全是书。
“这些都是我亲手为阿爷抄写的祈福道经,一共百本。”李长安一双眼睛中满是孺慕。
李隆基挑了挑眉,让高力士从箱子中拿了两本道经出来,翻了翻,果然是手抄字迹,字体方正,线条圆润,一看就出自刚学字的孩童之手。
这种被自己女儿惦记在心中的感觉没有人会不喜欢,李隆基在面对不会威胁到自己皇位的儿女时还是慈祥的。
就算是儿子,他对几个小儿子也不错,只是对那几个年纪大根基深厚的儿子没有好脸罢了。更不用说是年纪最小,怎么轮都轮不到她的小公主李长安了,李隆基对李长安,只有宠溺之意。
“你倒是有心了。”李隆基又翻了几本道经,感慨道。
李长安甜甜一笑:“儿只阿爷一个至亲之人了,只盼望阿爷能万岁万万岁,事事顺利如意。”
这一刻,李隆基享受到了一个作为父亲被年幼儿女依靠亲近的自豪感。
他哈哈大笑,让高力士将这箱幼女亲手抄写的道经收入内库。
“吾女纯孝,好好好。”
李长安心想,她当然纯孝了,为了给李隆基贺礼,她专门找能工巧匠弄出了特制油墨,日夜赶工才赶在十一月前弄好了活字印刷术,又以她的字迹作为模板,找了许多人一同排版印刷,才印出来这些道经呢。
这模板还只能用一次,明年再送礼,又要她再花三天再写一回模板,毕竟她如今正在学字,每年字迹都不一样。
一年才三百来日,她还要分出三日应付李隆基,她可真是太纯孝了。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到了年宴。
李长安座次有靠前了些,她也终于看到了如今的太子,李屿。
一个相貌清秀,但是放在李隆基的诸位子女中就显得相貌平平的青年男子,身旁坐着一个神色端庄的妇人,那是他的太子妃韦氏。
李屿从出生之前就不讨李隆基喜欢,他的母亲杨氏是李隆基做太子时候的良媛,和太平公主不清不楚的,李隆基当时畏惧太平公主,想要将这一胎堕去,还是张说劝他把这个孩子留了下来。
出生后,杨良媛又把李屿抱给了当时的太子妃王氏抚养,而王氏嘛……李隆基登基没多久就把她废了。可以说李屿是叠满了李隆基不喜欢的原因。
李长安看到神情怯懦的李屿时心情十分复杂。
武惠妃和李瑛争来争去,搭上了四条人命,这太子之位却落到了这个最平平无奇的皇子李屿的手中。
一个没有外家可以依靠,自身能力也不出众,还不被李隆基所喜的皇子手中。
就因为他足够弱小,威胁不到李隆基的皇位。
挺没意思的。
李长安坐在宴会一角,垂头安心吃着自己的饭,也不和其他人打招呼。
忽然,殿内安静了下来,李隆基站了起来,朗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诸卿共喜,贺岁同庆。”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贺岁。
一时间,天地间好像只回荡着圣人的声音和恭贺圣人的声音。
长安的一百零八坊,也会在此时敲响鼓声,整个长安城百万百姓都会跟随圣人一同守岁。
李长安也跟着行礼,她的表情却和左右之人面上流露的敬畏不同,李长安很平静。
哪怕如今李隆基高高在上,谁都要跪服在他的脚下。
李长安摸了摸自己袖中内兜里带着的桃木符,做工有些粗糙,是李长安全身上下最不值钱的玩意了。
这是冯娘子特意给她求的平安符,冯娘子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对她感恩戴德,特意去寺庙为她求平安符,一同去的还有另外十几个妇人,这些宁村妇人一起替她求了这块平安符。
她不信佛,可还是带上了这块平安符。
摸了摸平安符,李长安心里忽然就有了底气。
她遥遥望向了坐在高位上的李隆基,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坐在满殿的公卿王孙之中,李长安心里想的却是数百里外的宁村。路铺好了,百姓也有了余钱,就可以考虑建一个村中公塾……
开元二十七年,来了。
今年的正月格外大的雪,天寒地冻。
李长安披着厚厚的鹤氅入了兴庆宫,顶着风雪踏入了李隆基的寝殿,殿中间炉火正熊熊燃烧着,温暖如春。
这段时间她经常和玉真公主一同入宫陪伴李隆基,一并听听歌舞,聊聊天。
李隆基兴致起来了还会给她讲一些音律知识,李长安是个好学生,一教就会,让李隆基很有成就感。
“儿去岁在荆州……还见过张九龄呢。”李长安将话题往她去岁的游玩上引。
她没有隐瞒自己去岁的去路,对李隆基,要坦诚,这是武惠妃教她的东西。
所以李长安七分真三分假的编排着自己的经历。
去荆州是真,住道观是假;游山玩水是真,一直游山玩水是假;见过张九龄是真,只见过几面和他不亲近是假。
张九龄。
李隆基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恍惚了一下,而后连歌舞都不听了,坐直了身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张九龄如今如何?”
“听说过得不太好。”李长安随口道,“谁让他忤逆阿爷呢,现在的荆州刺史听说和张九龄不太对付,可能给他使了些绊子吧。”
“他那样耿直的性子,从年轻时就得罪人,到了现在也还是得罪人。”李隆基语气复杂,他丝毫都不觉得荆州刺史和张九龄不对付奇怪。
三十年前,张九龄就因为性子受过挫,被当时的官员排挤出了长安,还是他后来力排众议将张九龄召回长安的。
“我听说张九龄写了不少诗发牢骚。”李长安苦恼地挠了挠头,拼命回想着。
“……有一句诗叫感什么来着,‘汉上有游女,求思安可得。袖中一札书,欲寄双飞翼。’,儿只记下了一点。”
第35章
李隆基的文学修养很高,毕竟是能写《霓裳羽衣曲》的梨园祖师,他本身也是一个诗人。
自然知道诗的意象所代表的含义了。
从屈原开始,文人就爱用美人比喻自己,用来抒发为君王效忠的志向。
李隆基想起了当初他和张九龄第一次相见的场景,那时候他还只是太子,张九龄也只是个小官,因为才华被他选到了东宫,当年他还年轻,张九龄也还年轻。
他第一眼就觉得张九龄为人清正,日后必定是他的肱骨之臣。事实上,张九龄也的确做了许多年他的肱骨之臣。
可惜张九龄的脊梁太硬了。李隆基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如今,大唐已经是太平盛世,他需要的不再是魏征那样的直臣,而是一个能和他心意相通的宰相。
到底张九龄也曾为大唐鞠躬尽瘁,自己打压他是为了帝王威严而行的无奈之举,旁人竟然敢学他这个帝王去打压大唐忠臣……
“张九龄是能臣,只让他做一个荆州长史的确可惜了。”李隆基心中想法万千,面上却一点都没有显露出来,他沉吟片刻,扭头吩咐高力士。
“拟旨,将如今的荆州刺史迁至崖州,令张九龄为荆州刺史,封始兴开国伯,食邑五百户。”
一开口,就轻飘飘给他心里对他忠贞不二的臣子做了主。
李长安想了一下崖州在什么地方……嗯,似乎是海南。
那家伙估计这辈子也调不回来了。
百官的升贬政令都要经过宰相之手,李林甫看到从宫中送出来的帝王口信时,纵然是知道如今张九龄已经是被他斗败了的秋后蚂蚱,可还是大发了一通雷霆。
他心眼一向比针尖还小,看到比自己有能力的平民都忍不住嫉妒,生怕他们日后飞黄腾达会影响自己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更不用说是面对张九龄这个压了他数年的老对手了。
若不是他借着三庶人之案斗败了张九龄,天知道他到底还要被那个老东西压制多久。
好不容易把张九龄弄出了长安,李林甫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曾想那老货在荆州还不安稳,竟然还能勾得圣人惦念。
呸!不就是会做几首酸诗吗!
李林甫面色变换了几番,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在折子上盖上了自己的宰相印章。
总归陛下已经把他贬出了长安,陛下最好脸面,就算心里知道张九龄只是被三庶人牵连的,陛下也不会将他再调回长安。若是张九龄再回了长安,岂不是证明陛下当初的决定错了,陛下是圣明天子,天子怎会出错呢。
李林甫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方才觉得胸口那股怨气消散了一些。
“立刻将这份折子送去吏部。”李林甫吩咐自己手下的属官,脸色却依旧阴沉沉的。
他坐在位子上,左思右想,还是起身唤来了另一个属官:“让工部侍郎速速过来。”
他得慢慢代替张九龄在圣人心中的地位,眼前最要紧的事还是要先把两京的宫殿盖好,必须要让圣人满意的不能再满意!
……需再从国库中调一笔钱加在宫殿建造上。
开元二十七年二月,两京的宫殿终于盖好,帝王十分满意。
不过这不是二月最大的一件事,最轰动的一件事是帝王为自己加了尊号“开元圣文武皇帝”,大赦天下。
李长安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办完这件事她就要回荆州了。
春风吹拂着冬雪,将一月下的大雪吹成冰冷的雪水,雪水又顺着排污渠流出长安,柳树发新芽,路边的小草也发了芽。
几个抱着绣球的女孩追逐着从街上跑过。
王维下了职,牵着马回家,还未到家门,远远就看见一辆七香车停在自家门前。
竟然还有权贵会来拜访自己?
王维思考着自己认识的人中有哪位用得起七香车这样奢华的马车,思来想去,却是一无所获。
自从张九龄被贬出长安之后,他这个攀附张九龄上位的文臣就成了臭饼,人人避之不及,生怕和他待在一起会被牵扯成张九龄旧党。
若非张九龄临走之前托了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贵人保下了自己,恐怕他也已经被贬出长安了。
莫非是那位贵人?王维苦笑着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能保住自己的贵人必定身居高位,只有自己去拜见他的份,哪有贵人会登门来见自己的呢。
许是来请自己写碑文或者画壁画的贵人吧。
王维这般想着,推开了自家的家门。
“你阿兄当真如此?”
“可不,我阿兄七岁时还……”
传入耳中的却是自家弟弟和另一个女子的谈笑之声,聊得却是自己的年幼趣事。
王维腾得一下红了脸。心道平日一向沉稳的弟弟今日怎么如此不沉稳,什么事情都往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