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元景端起茶盏,他轻轻一笑,又是平日那个亲贵无比的姚孝徳。
“你就如此维护九阿哥?”
“他是我弟子。”
“张英应该教过你,汉臣和皇子,没有师徒情。”
姚元景嘴角微翘:“我比我师父命好。”
陈廷敬叹道:“我老了,李光地也老了,熊赐履更是不知道哪天闭眼睡着隔日就再起不来了,汉臣领袖,原本我最属意你,谁知你如今……”
姚元景也不想问陈阁老更属意谁,他只道:“老师以前曾说,当官,比起为民做主,更紧要的是要知道,谁让你当上官的,谁又能让你当不上官。”
“现在我觉得,为了当官而当官,属实没什么意思。”姚元景看着茶楼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年岁,居然生出一丝名留青史的冲动。
“姚元景,你疯了!姚家、张家,你对得起培养你的族人吗?”
姚元景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陈阁老不必惊慌。”
陈廷敬脸色严肃:“这种玩笑开不得。”
传承几十代的地方大族,家族核心继承人如果撂挑子不干了,指不定整个家族就败了。
“我和你师父有旧,又是多年同僚,我劝你一句:当官为百姓是好事,但是你也该清楚汉臣的位置,做事也该有分寸。姚元景,以前如何,以后也如何,你知道我的意思。”
“谢阁老大人教诲,孝德明白。”
“看热闹了,大家快去城门口,有个官老爷被装到笼子里去了。”
“笼子,什么笼子?”
“嗨呀,你们不知道啊,那家抽鸦片的人呐,昨儿全城游街,后头被送到咱们外城的城门口,今儿还在。”
陈廷敬、姚元景他们在二楼,这个茶楼距城门口也不远,姚元景走到窗边探头一看,哟,是吴德和图太两位大人呐,身上还穿着官服。
陈廷敬年纪大了,眼神不好,问姚元景看到了什么。
姚元景痛快地笑了两声:“今早吴德和图太不是说要对鸦片大开方便之门吗?这不,九阿哥为了让两位大人提前享受被抽鸦片的人围绕的欢乐,把两位大人塞囚笼里去了。”
“什么?”陈廷敬怒道:“太胡闹了,九皇子被皇上禁足在家读书,怎么还敢出来闹事。”
“我这个九皇子的老师被您请来喝茶,谁去教九皇子读书?九皇子没事儿做,出来走一圈也正常嘛。”姚元景脸不红心不跳地替九阿哥找借口。
陈廷敬懒得跟他掰扯,他匆忙下楼跑去城门口,吴德和图太两人被吓得大喊大叫,吴德的官服被扯破,引来围观的百姓大笑。
“这个大官儿细皮嫩肉的哈。”
“看官服是个四品官儿呢。”
“四品官也不是什么好人,刚才那个侍卫说这个当官的想叫朝廷多买鸦片。”
“竟然如此?”
“我呸,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陈廷敬耳朵里全是百姓的痛骂声,他赶紧对看管的侍卫道:“愣着做什么,快把吴大人和图太大人放出来。”
侍卫们道:“陈大人,钥匙不在我等手上。”
“那在谁手上?”
“九皇子的侍卫把钥匙送到刑部衙门去了,要开锁必须去刑部衙门拿钥匙。”
“你们还不快去拿。”
陈廷敬突又改口:“也别去拿钥匙了,曹家人身犯重罪,你们拉着囚笼送到刑部衙门去吧,这样快些。”
“刑部说曹家人已经被定罪了,三日后在菜市口行刑,只要他们不逃跑,扔哪儿无所谓。”大热天的,侍卫不想跑一趟。
吴德涕泪横流:“陈大人,救命啊!”
陈廷敬打发自家侍从去刑部拿钥匙,他对吴德道:“你且等等,钥匙很快就拿来了。”
吴德抱着胸口缩在囚笼角落,一个曹家人朝他扑过来,一口咬住他的脸,吴德大叫:“放肆,放开本官。”
“陈大人,救命啊,陈大人!”
陈廷敬无奈,只能叫侍卫拿刀鞘把曹家人捅开。另外一边囚笼,图太大叫起来,他被曹家一个男人压在身下,他慌乱挣扎。
“哈哈哈,大官儿当兔儿爷,这辈子头一回瞧见。”
大胆的百姓凑近了看,有女人不好意思,偷偷地瞧。
这回,吴德和图太两人丢脸丢大了。
姚元景轻笑一声,也不看热闹了,骑马去九皇子府,给他调皮的学生上课。
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姚元景到九皇子府正好赶上晚膳,九皇子说了,皇上既然说叫他休息三天,三天还不到,他就不用听课。
索性书也不讲了,姚元景在九皇子府用了顿晚饭,提着点心水果归家。
养心殿,在家养病好久未在人前露面的佟国维,此时正陪着康熙用膳。
“最近身子可好?睡得可好?”
“劳皇上您惦记,老臣春日里得了百日咳,待到入夏天气暖和些,才慢慢停了咳嗽,近日晚上不会咳醒,睡得甚好。”
康熙打量佟国维,笑道:“朕瞧着你脸色不错,瞧着比朕身子骨还好些。”
这话说得假了,不过,佟国维和康熙都不在乎。
康熙用了一碗小米粥,问他:“年前朕交代你们,咱们满人中若有青年才俊皆可荐到朕跟前来,如今都五月了,怎么不见你带人来见朕?”
“回皇上,有赖皇上提携,佟家但凡有能耐些的早就领了差事。往下一辈选,他们都还是八九岁的孩童,顶不了事儿,实在选不出来。”
“其他家呢,钮祜禄家,富察家、赫舍里家、董鄂家、瓜尔佳氏……”康熙念了一串满洲大族的名字:“都没有能干的子弟?”
“这……应是有一些的,但能打的应该不多。”
满人入关也有两三代人了,靠着铁杆庄稼过日子,愿意让后代吃苦习武的不多了。
康熙看过去,佟国维低下了头。
康熙苦笑:“你在家养病,朝堂之上的事你也知道吧。”
“这两日京城闹腾得厉害,臣也听了几句闲话。”
“海军呐,老四、老九几个真敢想。咱们满人里,能打仗的都在北疆驻守,哪里腾得出手来管沿海。”
可汉臣不让步,他也不能说不管,只能先拖着吧。
“你认为海军该如何?”
佟国维道:“朝廷若是暂时腾不开手,不如把水师挪到沿海一带,也能顶些事。”
康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道:“你还记得郑芝龙、郑成功父子?”
“臣记得,郑成功父子极为擅长海战,听闻崇祯六年荷兰人为了迫使大明开放贸易,不宣而战,郑成功之父郑芝龙在澎湖、金门两次大战中打得荷兰人节节败退,大明内部危若累卵之时,郑芝龙还能荡平倭寇、消灭海盗、击退洋人,取得制海权,掌控对外贸易主动权,十分厉害。”
是啊,这样一个能人,降清后被杀,现在想来,有些可惜了。
“皇上不用觉得可惜,郑芝龙海盗出身,又极其热衷海洋贸易,当惯了海上霸主,就算他降了,日后会不会反叛也难说。”
“咱们大清,如若能出一两个郑芝龙这样擅海战的将领,朕也不用如此发愁。”
对此,佟国维也无言可对。
康熙为沿海发愁,京城里又有新鲜乐子了。
九皇子为了泄愤把都察院两位大人关到囚笼里被囚犯侮辱,吴德大人被吓得失了心智,当天晚上就传遍了京城,消停了还没有一天的大臣人群情激愤,隔日纷纷上奏弹劾九皇子。
康熙能如何?下旨训斥胤禟,罚银子五百两。
训斥就训斥吧,还要罚银,胤禟当即不干了:“你们回去跟皇阿玛说,要银子没有,要命一条。”
胤禟耍无赖,气得弹劾他的官员更是怒火冲天,有位快致仕的老大人跑去宫门口哭,说九阿哥如此虐待臣子,皇上若不严惩九阿哥,他就撞死在宫门前,以死明志。
宫门口闹腾起来,好些人赶去劝慰,一时间,吵吵嚷嚷个不停,姚元景这位九阿哥的挂名老师受牵连,被几位老大人指着鼻子骂。
康熙被吵得头疼,正要召见内阁时,福建传来八百里加急急信。
倭寇强占澎湖列岛,无辜百姓仓皇驾船逃到泉州府,预估澎湖列岛上百姓死伤超两千人。
康熙惊怒:“倭人胆敢放肆,我大清水师何在?”
传信的士兵禀道:“知府大人叫我等送信之时,也派人加急送信去绿营水师提督求救。”
“即刻传旨,命沿海水师需尽全力打退倭人,夺回澎湖列岛!”
康熙思来想去:“去红河港,送急信给直郡王,叫直郡王前去泉州府督战。”
“是!”
建不建海军还在争吵当中,倭寇就打上门来,这还了得?
谁拦着不让建海军的,就该谁背锅。
朝廷内,上下朝臣皆不吭声,民间一片哗然。
在士林中十分有声望的大儒唐甄,写信给康熙,破口大骂满人不愧乃小地方出身的土匪流氓,鼠目寸光至极。又怒斥康熙盗贼之主,问其恶毒至此,意欲何为?
叶菁菁在家养胎,近日京城闹腾她鲜少出门,听说唐甄骂人了,她赶忙问张廷玉:“唐甄就是那个说’自秦以来凡帝王皆贼也’的那个唐甄?”
“正是这位老先生,他说权力来自于百姓却不为百姓做主,终有一日,百姓会为自己择一位民主。满人要是坐不好这天下,滚下去换个人上来。”
胤禟怒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
叶菁菁按住胤禟:“只有唐甄?还有没有其他人?”
“有个颜李学派的颜元,他在漳南书院公开宣讲,不仅骂了朝廷,还骂了陈廷敬为首的汉臣,骂汉臣学程朱理学学傻了,说他们当官不为民做主,不配为人子,都是流氓土匪的奴才,祖宗十八辈儿都为有他们这些子孙感到羞愧,都是些软骨头。”
叶菁菁击掌,好家伙,大儒骂人就这般直接吗?
张廷玉无奈,这两位老先生说得都没错,但是时情如此,为之奈何?
胤禟坐不住了:“不行,我要进宫见皇阿玛。”
“去吧去吧,忙完了早些回来。”
胤禟走后,书房里只有张廷玉、叶菁菁和她的贴身婢女。
“你老实说,唐甄老先生那儿,是不是你撺掇的?”
张英跟唐甄有交情,张廷玉自然认识唐甄,叶菁菁嘛,通过张家和唐甄也熟识。
刚才,叶菁菁装作不认识唐甄,一定要说出那句唐甄的名言’自秦以来凡帝王皆贼也’,张廷玉看了她好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