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梅转身正面对着她,没有靠近,“在将夫人接回灵云界前,仙尊将仙府重整了一遍。”
织愉点头,这她是知道的。
香梅:“抱春院便是在那时重建的。仙尊在那儿布下法阵,洒下凡界的花草树种,用仙气催育。”
“夫人到灵云界时,抱春院的树还没长成。后来长成了,仙尊打算带夫人去的。但是,他在带夫人去之前,将从凡界带来的一种叫萤火虫的小虫,放到抱春院里。”
“结果原本活着的萤火虫,一接触到灵云界的气息,全都死了。”
织愉沉默须臾,问:“你听谁说的?”
谢无镜怎么从来没告诉过她?
香梅:“听族中擅养灵兽的人说的。仙尊向他请教,如何将凡界一种脆弱的小虫延长生命,带到灵云界。”
“族中人说,可用仙气一试。仙尊便将萤火虫放在芥子里,用自身仙气喂养。萤火虫在仙气里活了下来,却无法适应灵云界。”
“凡界与各界不通,没有界门,想要来往只能等待天地机缘撕裂空间。夫人来到灵云界,就再不能回凡界。仙尊带这些凡界的东西上来,本意是为夫人抒解离乡之情。”
“没了萤火虫,抱春院也不尽像凡界。仙尊许是不想夫人去了后,徒增伤感,便没同夫人说过。打算日后重做修整,再带夫人去。”
却没想到,未等到那一日,她先背叛了他。
香梅遥望星空,深沉道:“夫人,我听族中人描述过萤火虫的样子。钟隐小王放在抱春院里的东西,是不是很像萤火虫?”
织愉有些失神:“嗯。”
香梅:“可那终究不是。”
说罢,她转身就走。
织愉愣了两息,差点追上去骂香梅。
这大晚上的,故意找茬是吧?
但她才不会为此心烦意乱。
织愉轻哼一声,昂首挺胸地回房。
*
钟隐邀谢无镜去了抱春院。
明月蜉蝣仍徘徊在此,却四散开来,变得如同深邃暗海里微不足道的幽光。
钟隐对谢无镜深深欠身行礼:“听闻仙尊遭逢之事,我甚感遗憾。我父亲虽在大典上遭遇袭击,但始终相信仙尊,亦感念仙尊从前为南海国的付出。”
“只是如今南海国自身难保,无力为仙尊正名,还望仙尊见谅。”
谢无镜:“倾巢之下,率先保全自身是理所当然。”
他情绪淡淡,仿佛并不受现下局势影响,也没在意钟隐与织愉出去玩一事。
钟隐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拳,沉默不语。
谢无镜拂袖而去:“若无其他事,谢某先行告辞。”
“仙尊。”
钟隐急急叫住他,下定决心,再次欠身道:“恕我冒犯,但我觉得有些事是一定要同您说清楚的。”
“织愉所作所为,对仙尊来说,是莫大的伤害。但她行事,未尝没有苦衷。也许她的苦衷在你们看来,谁都无法理解。但我能理解。”
钟隐语气越发坚定,“曾经仙尊与织愉未分开之时,我未曾有过非分之想。但如今织愉已无良配,我自当争取。”
谢无镜停步垂眸睨他,“这是你叫我出来的目的。”
他一语拆穿钟隐的心思。
有风拂过林中,暮夏的夜竟泛出寒凉。
钟隐:“织愉与仙尊已毫无干系,如今仙尊留在她身边,只能以阶下囚的身份受辱。”
他抬起头,直视谢无镜,满脸少年郎的无畏:“南海国虽不能帮仙尊,我却愿以私人身份,助仙尊离开。他日仙尊东山再起,只望仙尊能看在我对仙尊的助力上,放织愉与我归隐。”
谢无镜静静地注视钟隐,眼中浮现出一丝很自然的轻蔑。
自然到让钟隐恍惚觉得:这份蔑视并非谢无镜有意为之,是他自己太过可笑才引起的。
他想起阿姐对他说过的话:
仙尊与仙尊夫人是命定的姻缘,你以为你真能插得进去吗?
正是这句话,让他急于将谢无镜请走。
仿佛谢无镜走了,他就有机会了。
谢无镜问他:“她答应和你归隐了吗?”
钟隐如实道:“尚未。”
谢无镜又问:“你说她行事有苦衷,这份苦衷谁都无法理解,唯有你能。这苦衷为何?”
钟隐将他对钟渺的说辞告诉谢无镜:“或许在你和我阿姐看来,她锦衣玉食,为仙尊夫人时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对她放肆,她为了不被人鄙薄做出这样的事,很不可理喻。”
“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知道他人恶意的言语与目光,伤害有多大。”
谢无镜淡淡道:“胡言乱语。”
钟隐一震,蹙眉道:“你不相信她遭受过这些欺压,还是你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
谢无镜:“是你太沉浸于你的幻想。”
在凡界时,他们遭受过的风言风语也不少。
初时织愉不敢计较,怕惹是生非。只会自己蒙在被子里,一边偷偷哭,一边小声诅咒那些人都会遭报应。
那时她总是不说话,让他去猜她为什么哭,帮她解气。
他要是猜不出来,她就会对他生气。
后来她敢计较了,都是有仇当场报。
若他在,她会理直气壮地向他告状。
若他不在,真把她气急了,她会气呼呼地咬牙切齿一句:“我跟你拼了!”
然后自己冲上去。
谢无镜记得,有一回他们住在东善镇的风月巷。
白日里他出门赚银子,她在家和隔壁花娘吵了起来。
那花娘是风月场里的老人,什么脏的浑的都敢骂,张口闭口都是下三路。
织愉再能辩,也是受宫中教养长大,未真正出阁的姑娘。根本辩不过说起话来毫无底线的人。
她便气得当场冲出去和人打架。
她一个身娇体弱,走久了路都要喊脚疼的人,哪里打得过别人。
那天傍晚他回来,就看到她坐在院里,长发披散,衣裙撕开,从未那样不修边幅地冲他而来,气呼呼地指着隔壁:“她打我,今天晚上你带我去把她剃成光头!”
晚上他带她过去,趁花娘睡觉给花娘剃头,她又不忍心。
凡界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花娘接客要打扮,她怕花娘成了光头,就断了生计。
于是只让他站在一旁威胁,她亲手把白日受的都打回去,剪了花娘一小把头发。
花娘怕了,第二日来主动示好。
织愉便好像把她们的恩怨忘得一干二净,白日他不在的时候,还会去听花娘讲故事。
她这样一个人,要她为了争口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气,余生都在她修炼中度过,是不可能的。
她宁愿被人骂死,都不想累死。
谢无镜不欲与钟隐多谈。
他没有理由教一个莽撞的毛头小子,织愉是个怎样的人。
他拂袖而去。
谢无镜丝毫不把钟隐放在眼里的态度,就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钟隐有些羞恼,急步挡在谢无镜面前:“我现在不了解,以后自会了解。仙尊你就不想离开这里吗?你堂堂仙尊沦落到被一个女人囚禁在身边的境地,当真甘心吗?”
“你还对她有情?可她留下你,不过是想让你助她修炼。倘若你的价值耗尽,她就会把你丢给别人。你们尘缘已尽……”
话未说完,一道锋锐琴劲扫来,险些割开钟隐的喉咙。
钟隐连连后退,单膝跌跪在地,话音戛然而止。
萧瑟幽暗的抱春院内,灵气稀薄,明月蜉蝣被惊散。
但汇聚天地之气的两仪无象琴,磅礴气势不减分毫。
夜色中,谢无镜持琴如刀,双指勾弦如刃,冷风乱袖掠袍。
灵脉被封,却仍有凌于绝顶,俯瞰苍生之姿。
他语调斯文儒雅:“我与夫人尚未和离,请钟隐小王小心说话的分寸。”
第72章 一夜共寝
气劲震入肺腑,钟隐强撑着站起来:“灵云界只有结契,没有和离。仙尊与织愉,难道没有结过道侣契?”
谢无镜:“她是凡人,我亦非灵云界人士。灵云界的规矩,与我们无关。”
他和织愉确实没有结道侣契。
一来他所说就是他的想法,他不在乎灵云界的规矩。
二来结道侣契需以神魂祈天,多少会伤及命魂。
于修士而言,这微末的伤害不值一提,日后修炼便可恢复。
但对凡人而言,却有魂魄之伤无法恢复的风险。
钟隐不知内情,抓住此点不放:“仙尊与织愉在灵云界,原来算不上道侣。那仙尊不是更该离开——啊!”
谢无镜手中琴弦绷至极致,泛出夺命般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