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镜泰然自若地喝着茶,远眺苍穹:“我只接受臣服,不接受交好。”
织愉面露可惜。
谢无镜一口喝尽一整杯茶。
苦凉茶水入喉,他仍有一丝烦躁:“若想出去玩,叫仙侍带上南海国武侍陪同。”
织愉兴致缺缺地“哦”了声,扁着嘴不说话。
谢无镜注视她片刻,走到玉台边坐下,“你到底是想出去玩,还是想去找钟渺姐弟?”
织愉趴到他腿上,湿漉漉的衣裙洇湿了他的长袍:“我想去找钟渺算卦,钟隐也挺有意思的……虽然他嘴碎,但他心直口快。他们姐弟俩不像其他人表面对我再恭敬,心里也是瞧不起我的。”
织愉不是一个很需要朋友的人。
很多时候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最多身边再多个谢无镜陪着吧。
但碰到有意思的人或事物,她也会感到新奇,想去看一下。
就像,她和谢无镜在凡界四处逃命的时候,她看到每个地方不同的新奇植物与建筑,还是会好奇地凑近观察。
谢无镜:“你对钟渺姐弟印象很好。”
织愉笑起来:“对钟隐一般,但是钟渺……你见过钟渺吗?”
“见过。”
“那你还记得,我们在西域的梭柯城,遇过一场暴雨吗?那天我们吵了一架,你独自离开,把我留在城外的慈母娘娘庙里……”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时候我好冷,好害怕,突然一阵风吹来,慈母娘娘身上的绢布,竟然落到了我身上,替我遮挡吹进来的风雨。”
“我一抬头,看见雷电照亮了慈母娘娘的脸。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她,反而觉得她好像活了过来……”
织愉回忆着,“你难道不觉得,钟渺,长得很像慈母娘娘吗?”
谢无镜没有去记钟渺的样子,只能保证下次看到她不会认错人。
他轻抚织愉湿漉漉的长发,低声道:“抱歉,那时我……”
那时他如何呢?
他刚卖了陪他一起长大、共同经历生死的马,将几乎所有银钱拿去买了两个人的通关文牒。
剩下为数不多的银钱,就买了够两个人吃的干粮。
可她一直嫌干粮难以下咽,想拿着剩下的银钱,在徒步穿过大漠前去酒楼潇洒。还义正言辞道:“万一死在大漠里,死前连饭都没吃过一顿好的,那也太可怜了。”
他不同意,可她就是要去。
于是他把她丢在了城外的慈母娘娘庙里,独自进了梭柯城……
“好了。”
织愉捂住他的嘴,“我只是说慈母娘娘,你别再想听到我说‘我错’这两个字了。你也不用跟我道歉,我知道那时是谁的错,而且你那天晚上也回来找我了。”
当她裹着绢布望慈母娘娘的时候,谢无镜冒着雨回来了。
可她还是不肯认错。见他回来,也只是哭着跑过去抱住他,“你别再一声不吭地丢下我走了。通关文牒都买了,若你实在要丢,带我回大梁再丢吧。我是大梁的公主,我可以死在回大梁的路上,可以死在大梁,但我不想死在异国他乡。”
谢无镜无言,用手指抵住她的额头推开她,点燃篝火,拿出了一袋油纸包。
那油纸里,装的是她要去吃的那家酒楼的牛肉和烧鸡。
他脱了外袍,坐在篝火前烤衣服,将牛肉和烧鸡推给她。
她坐在他身边,疑惑地望着他,吃肉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你拿剩下的银钱去买的?”
谢无镜语气暗藏不爽,“在酒楼干了一天活买的。”
对于一个被仇家追杀的人,这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事。
织愉现在回想起来,还清晰地记得火光下他的表情——不悦极了,但没有对她发火。
也记得,她怔怔地注视了他很久。
织愉回想那时,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谢无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时候我看着你,在想我向慈母娘娘的祈祷好像应验了。”
“我祈祷你能回来,然后你就回来了。”
谢无镜启唇。
织愉仍捂着他的嘴,“我当然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丢下我,所以你肯定会回来。不是慈母娘娘把你带回来的。”
“但是,我看到她,就会想到那天晚上没有丢下我的你。”
织愉问:“你那时候在想什么,一点也没生气吗?”
“生气。那时我想,若换了旁人,我不会搭理——”
谢无镜垂眸注视她,“可你是公主。”
织愉把脸埋在他衣袍上笑出声,“我逃亲后,这世间也只有你把我当公主了。”
谢无镜抚了抚她长发。
她觉得他的力度比以往沉了一点点。
他道:“想去找钟渺就去吧。不过待各方代表到齐,如果你还带她一起,你的出行会变得很麻烦。”
那些人不会坐视代表谢无镜的她与南海国太亲近。
织愉会意地点头。
谢无镜拍拍她湿漉漉的背:“你身上很凉,该上来了。”
织愉格外乖巧:“嗯。”
碍于她现在衣裙贴身,如同没穿。谢无镜没有抱她。
将她扶上来后,她去浴房沐浴冲洗。
他则去了寝殿,换了身形制正式的优昙瑞银白神木纹袍。
织愉沐浴完出来。
谢无镜正坐在廊下,喝尽了壶里最后一点苦茶。
她闲着没事,主动送他到院外。
香梅巡逻过来瞧见这一幕,心道昨日向仙尊汇报钟渺的事是对的。
瞧,今日夫人竟然出来送仙尊了。
她甚感欣慰,深藏功与名。
结果待谢无镜离开,她刚向织愉行礼,就听织愉道:“香梅,你去问问路,待会儿带我去找钟渺他们。我先回去换衣裳。”
香梅怔在原地,思绪凌乱。
片刻后,她不情不愿地应:“是……”
织愉脚步轻快地回房去换衣裙。
*
南海国冉生殿内。
谢无镜居于主位。
下首便是南海国洪王,再往下则是南海国诸位重臣及钟莹。
在议事前,洪王为昨日钟隐的事,向谢无镜道歉:“昨日犬子多有打扰,还望没有冒犯到仙尊夫人。”
一般来说,这时候谢无镜会客气地回:“小事无需挂心,夫人与钟隐小王相谈甚欢,不算打扰。”
毕竟洪王听钟隐说,织愉对他们很友善。走时,她还笑盈盈的。
然而,谢无镜道:“听闻洪王之女擅卜筮之术,昨日算出夫人与令郎令爱接触会有劫。既如此,不如安排令郎令爱去迎接各方使者,避免此劫。”
这话打得洪王猝不及防,心中七上八下:
钟隐、钟渺与仙尊夫人之间恐有劫?他都不知道,仙尊怎会知晓?
不过仙尊同意让他的子女参与政务,代表并不会动摇支持他做下任国主的决定。
洪王连声认错,当即吩咐手下去通知钟渺钟隐去接使者。
在场众人闻言,各怀心思:
仙尊让洪王子女避让,足见对仙尊夫人的看重与爱护。
若还想在仙尊夫人的事上做文章,需得考虑考虑仙尊的手段了。
谢无镜云淡风轻地商讨正事,没有继续责备。
洪王稍微安下心来。
众人心中也自有判断。
传令的手下到达洪王所居洪武殿时。
钟渺坐在石凳上摆弄卦盘,时不时看钟隐一眼。
钟隐穿了件凡界的菘蓝武服,在院中徘徊。因被钟渺盯着,不便出去。
手下前来传令,钟隐闻言错愕不已。
钟渺却是从容接令,让钟隐换身法衣随她去执行公务。
钟隐愣了愣,“阿姐,是你向父亲请令?”
钟渺:“大约是仙尊下令。”
“仙尊?”
“你不听劝诫,我只能在你出事前,请仙尊多多关照夫人安危。”
钟隐怔在原地片刻,摔袖回房换衣。
钟渺轻声叹息。
洪王妃拍拍她的肩:“跟他说清楚,昨日你们都没机会见到仙尊,你为了他在冉生殿外守了许久,才有机会向仙尊谏言。”
钟渺:“时也命也……知自身劫数越多,劫数反会越重,我只能尽力。今日父亲回来恐会发怒,还请母亲帮忙。”
洪王妃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