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可不是她不肯休,而是大局为重,休不得。
自觉胜券在握,贾母悬着的心也缓缓往下落了落,暗自长舒一口气。
“所谓‘三不去’的确是妇人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但却并非是任何人肆意妄为的倚仗。”
松懈到一半儿的那口气又堵在了嗓子眼儿里,顿时一阵心慌意乱。
只见林如海神情冷漠,有条有理地说道:“若是寻常妇人因他人之故面临被迫下堂,自然能够上告官府请求还自身一个公道,便哪怕是身上有些小打小闹的恶习,看在‘三不去’的原则上也可酌情偏袒。
但若是妇人犯下什么严重过错,那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你所做之事简直伤天害理,心性之歹毒犹胜蛇蝎,堪称大奸大恶之辈!莫说什么‘三不去’,便是七不去十不去也护不了你,说破天去也是贾家有理。
你想告就去告,告官府还是告御状都随你,就不信恶人反倒还能翻了天去,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也不等她回话,林如海转而又对着贾母说道:“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老太太别被她给唬了去。我做官多年,这点是非曲直总不至于还断不明白,您只管放心休了她,这事儿上哪儿去说都是咱们占理,绝不会有任何指摘咱们半句。”
竟是又将球给踢了回去。
看着贾母那明显吃了苍蝇一般的脸色,林碧玉险些就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了。
明明就是想和稀泥偏袒王夫人,竟还想摘干净自己企图在林家跟前充好人装什么无可奈何?
做的什么春秋美梦。
傻眼了吧?
贾母的确是傻了眼,万没想到竟还能有这样的一个转折,措手不及之下竟都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而她这么一僵,贾敏也愣了。
母亲这是……耍手段哄她?
顿时整个人如坠冰窖一般,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母亲!”
姐妹二人眼疾手快,忙搀扶了她坐下缓缓。
林如海担忧地往她那儿扫了一眼,咬咬牙,逼问道:“老太太为何不做声?莫不是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我……王子腾……”贾母企图垂死挣扎。
“京营节度使是位高权重不假,我却也未必就不如他。”
“……”
贾母彻底闭上了嘴。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女婿哪里是在跟她分析什么利弊呢,分明就是故意在逼她。
他早就看穿了她的那点小心思,根本就是在故意戳穿了给敏儿看呢!
“敏儿,你自幼冰雪聪明,如何能看不透这里头的关窍?”贾母鼻子一酸,泪水扑簌簌往下落,哽咽着说道:“家里早已不是你父亲在世时的那般光景了,如今咱们家哪里能得罪的起王子腾呢?
还有元春,她在宫里辛苦折腾了十一年才勉强有了今日,本已足够艰难,若再叫她摊上一个被休弃的生母,那可真就沦落为紫禁城的笑话了啊。
敏儿,我知晓你心疼碧儿,我也自知对不起她,可我实在是没法子啊。”
“老太太哪里是没法子,不过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总想着既要又要还要罢了。”
贾敏强撑着站起身来,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惨淡的微笑,“老太太有句话说得没错,家里早已不是从前父亲在世时的光景了,如今的荣国府,由上到下皆陌生得叫我害怕。
所幸我家老爷也回来了,这荣国府咱们娘儿几个就不呆了,若不然哪天被人啃得骨头不剩也都不知该上哪儿说理去呢。
这段时日咱们娘儿几个在府里的一应吃穿用度我大抵心里都有数,一会儿就打发丫头折了银子送来。
碧儿、黛儿,随我回房收拾行李。”
“敏儿!”贾母大惊失色,拄着拐杖就要追,却哪想眼前一黑直接倒了下去,霎时又引得众人一阵慌乱。
贾敏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脚步顿了一下,却还是不曾回头。
“叫你受委屈了。”林如海摸了摸长女的头,轻声说道:“那老太太是不会同意真正下狠手惩治王氏的,咱们再多纠缠也不过浪费口舌。
不过你放心,此事绝不可能轻易揭过。
先前为父已然得了圣上的暗示……左都御史。”
林碧玉立时眼睛一亮。
左都御史乃督察院的最高长官,为从一品,与六部尚书并称为七卿。
主掌监察弹劾百官、参与议奏折、监察乡试会试殿试、稽查各级衙门,遇重大事件时所说的“三司会审”便是由刑部、大理寺及督察院共同组成。
铁打的实权部门。王子腾是京营节度使、手握兵权又如何?
被满朝文武戏称“鬼见愁”、避之唯恐不及的督察院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被他们盯上,早八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能给你掘出来,哪怕是那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的大臣也难免要有点犯怵。
更何况是王子腾?
可自求多福罢。
第44章
贾母这回倒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晕了过去。
到底岁数上去了,一时情绪激动急怒攻心之下就出了岔子,惊得贾家上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也正因如此,林家人收拾行李的过程倒是顺当了许多。
主仆众人正忙着呢,没想到突然听见一道喘着粗气的声音传来。
“黛儿妹妹!”
转身一瞧,竟是贾宝玉小跑着来了,神色颇为焦急。
“黛儿妹妹你别走!我,我没想娶碧儿妹妹,我想娶的人一直就只有你!
我也不知太太为何突然又盯上了碧儿妹妹,但是你放心,我会叫老太太与她说明白的,你别走好不好?”
林碧玉忍不住暗暗白了一眼。
暗道还好她知晓这人有多“天真无邪”,第一时间内将奴才们全都打发得远远儿的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真就是说话完全不过脑子,只凭自己的心情喜好行事,全然不在乎旁人的死活。
听听这话,若叫那不明所以之人听见,还只当他们二人私下里早有私情默契呢。
上下嘴皮子随意一磕碰,胡搅蛮缠颠倒是非最是利索。
扯着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幌子,尽说那没头脑的惊世之语,干的也尽是那利己之事。
与某些天性本恶的小孩子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林黛玉听见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小脸儿都隐隐泛起了绿。
“你这又是打哪儿来的混账话?再这样胡言乱语仔细我拔了你的舌头!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也好我姐姐也好,我们姐妹没有任何一人想要跟你扯上什么关系,我们从来就对你避之唯恐不及!
你也休要再说这等叫人误会的混账话来败坏我们姐妹的名声,没得叫人恶心!”
见她果真恼了,贾宝玉不由气弱,却仍不肯放弃,颇为委屈地说道:“我知晓妹妹现下还看不上我,但是我已经听话在好好努力读书上进了,假以时日必定能够满足妹妹的期望,妹妹且再耐心些等等我可好?”
说着,竟欲伸手握她的。
啪——
林碧玉眼疾手快照着那只咸猪手狠狠一巴掌,面色不善警告道:“说话就老实说话,再敢动手动脚休怪我不客气。”
好痛。
贾宝玉险些就要飙出泪来了,但看着她那冷冰冰的眼神,却又莫名心悸一阵瑟缩,只好咬牙瘪瘪嘴努力抑制住泪花儿,不敢再多瞧她一眼,也不敢再有冒犯之举。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跟你说前门楼子,你跟我说胯骨轴子……莫不是听不懂人话?”林黛玉也是气笑了,言词越发不善起来。
“得了,你是真傻也好还是装疯卖傻也罢,今儿我便亲口将话给你说得明明白白的,你只竖起耳朵来仔细挺好了。
从始至终我都从未说过想要嫁你的话,我父亲母亲亦从不曾与你家长辈有过任何默契,你我之间就是表兄妹的关系,仅此而已。
我不知你方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打着我的幌子哄了你什么,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读书不读书皆与我无关,无论你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还是有朝一日高中状元,我都不会嫁你。”
贾宝玉大惊失色,脚下踉跄着后退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可能,老太太告诉我了,她说你只欣赏姑父那样的男子,只要我努力读书上进,姑妈就会同意你嫁我!
老太太不会骗我的,你……你莫不是因太太所做之事心生恼恨,故而才这样说?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说着,他竟扭头就跑了。
给姐妹二人都看傻了眼。
愣了好一会儿,林黛玉才面色难看地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原还以为我说得这样直白他总该清醒了,再别说那些不着调儿的话,没想到……依我看,他根本就不是真傻,不过是自私自利装疯卖傻罢了!”
顺着他的时候他那脑子不是挺好使的?怎么就不见犯傻气听不懂人话了?
一旦遇上不符合他所期待、不能满足他所求之事,他就开始“天真无邪”起来。
这“疯病”可真会挑时机发作。
“骨子里就是自私自我之人罢了。”林碧玉不禁嗤笑。
“随他是个什么人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怕他回头又要装疯卖傻继续纠缠,万一哪天闹得外头风言风语……”
“他既不是真傻,就绝不敢由着性子肆意妄为。”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姐妹二人循声转头,就见林如海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上。
清瘦的身材一点儿也不结实,甚至肩膀都并不很宽,但他只站在那儿,就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林黛玉顿时安下心来,“父亲回来了,自是再没什么好怕的。”
林如海并不很晴朗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容,“确是再不必害怕什么,万事有为父在呢。”
“姑娘……”木槿急匆匆跑了过来,附耳小声问道:“那个梁嬷嬷怎么办?”
林碧玉迟疑了一下,“将事情原委如实告知太太,且看她想如何处置吧。”
“是。”
“莫非家里人还有哪个敢作妖的?”林如海皱眉,心里已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正如父亲所想,除了梁嬷嬷也没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