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了清嗓子,扭头看了眼秦诗萝,“你娘不是找我么,我过去看看。”
杳杳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转移话题’,所以默默看着秦世忠背着手开溜了。
秦诗萝无奈一笑,让丫鬟把草鱼送去厨房,牵着杳杳跟在秦世忠后面慢慢走。
“你别跟我祖父计较,我祖父生平最喜欢作画,偏偏心里又痛恨作画,这些年来他每次忍不住作画后都痛苦不已,如果不是我娘一直找机会把他的画作留下来,他早就把自己的画作都毁了。”
“为什么会这样”
秦诗萝揉了揉她的头,缓缓道:“你别看我家现在好像不缺钱一样,其实以前日子远不如现在。”
“祖父年轻的时候沉迷于作画,既不考曲功名,也不出去找活做,画起画来能几天几夜不睡觉,他那个时候没有名气,画作根本不值钱,没有人买。”
“祖父家里以前是卖酒的,曾祖父和曾祖母还活着的时候家中尚算富裕,他们过世后家中钱财便一点点用尽了,毕竟笔墨最费钱,祖母不得以,只能重新支撑起了酒铺,卖酒来养家。”
“有一日,祖母收摊时下起了暴雨,她淋了一身雨,心中本来就积攒着怒火,回家后见外公还沉迷于作画,连外面下雨了都不知道,家里桌子上、地上全是他的画作,祖母一下子怒火中烧,大声斥责祖父那些画都是无用之物,怒骂他整天都在做一些无用的事,虚耗光阴。”
杳杳望着走在前面的秦世忠,小声问:“秦爷爷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觉得画作无用吗”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秦诗萝叹息了一声,她跟杳杳极为投缘才会跟杳杳说起这件事,以前从未向人倾诉过,此时说起来心里也是五味陈杂。
“祖母跟祖父大吵一架后,祖父受朋友相邀去拜访名师大家,一去就是两日,可就在这两日里,家里却出了事。”
“书房里的油灯不知道为什么倒了,大火漫天,祖母为了救祖父的画竟然冲进了火场,被横梁砸中,等祖父兴冲冲的买了玉钗回来想要向她赔礼道歉时,她已经彻底没了生息,连句话都没有留下。”
杳杳听的眉毛皱起来,心情跟着变得沉闷。
秦诗萝轻声道:“祖父痛不欲生,祖母生前最后的那番锥心之言就这样在祖父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每当想起来就是锥心之痛,他既控制不住想要作画,又深深的厌恶自己的画作,这些年来,他既煎熬又痛恨自己,日夜备受折磨,如果遇到雨夜,他就会受到刺激,仿佛祖母仍然在雨中怒骂着他一样,发疯一样撕毁自己的画作。”
世事无常,杳杳既替秦诗萝的祖母感到遗憾,最后对爱人说出的是伤人之语,也替秦世忠感到遗憾,爱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后来功成名就却佳人已逝。
杳杳低头想了一会儿,颠颠跑上前去,“秦爷爷!你等等杳杳,杳杳有话跟你说!”
秦世忠停住脚瞥了她一眼,面色有些黑,两个小丫头在后面嘀嘀咕咕,虽然压着声音,自以为声音很小,可他还没耳聋呢!
“什么事”秦世忠故意沉着一张脸。
“杳杳又想到书画有什么用途了!”
“……再说来听听。”
“我家老太太曾经不想让我读书识字,觉得我有时间不如用来学习女红,可我觉得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那就不是无用的,哥哥夸我说的对。”
杳杳仰起头,粲然一笑,“所以,如果您喜欢画画,那它就不是无用的。”
秦世忠猝不及防的愣了一下。
“秦奶奶当初冲进火场里冒死救了那些画,一定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那些画,而是因为她喜欢您,所以那一刻她才会下意识去救那些画,连自己都顾不得了,她是心疼您的心血,知道您有多在乎那些画,也许那个时候您的画作不值一文,但在她的心里一定价值千金。”
秦世忠全身一震,睁大了眼睛。
杳杳稚气的声音不断在他的心底回响、震颤。
半晌,他哑着嗓子说:“你这么点一个小娃娃,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杳杳当然知道!”
秦世忠听着她赌气的童言童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眼眶却泛着红,怅然若失道:“我这辈子,在该好好爱护夫人的时候沉迷于作画,在该专心作画的时候不断思念夫人,终归是失败的一生,一切我该好好珍惜的,等我幡然醒悟都已经太晚了。”
“您既然觉得亏欠了秦奶奶,就更不应该辜负她的心意,应该坚持画下去才对。”
秦世忠痛苦道:“可夫人不喜欢我的画。”
“她以前可曾撕毁过你一张画”
秦世忠轻轻摇了摇头,“夫人嘴硬心软,不但不曾毁坏过我的画,还经常帮我打扫,把画归类……”
“若是这样你还不能明白秦奶奶的心意,那才真是辜负了她。”
秦世忠愣在原地。
杳杳牵着秦诗萝的手蹦蹦跳跳的走了,只留下心中掀起巨大波澜的秦世忠怔然站在原地。
他想起娘子虽然经常抱怨,却总是亲自为他红袖添香。
他想起他偶尔想放弃时,娘子虽然不会安慰他,却总会默默给他买新的笔墨。
他想起那个雨夜,娘子明明怒火中烧,却只是斥责他,没有撕毁他的画作,甚至因为身上滴着水而远远避着他的画。
秦世忠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往日的点点滴滴落在心头,痛得他心如刀绞。
可是又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以前他不知道死后该如何面对夫人,可是现在他好像明白了夫人对他的期盼,明白了那些藏在指责下温柔的话语。
如果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继续沉迷作画,而是会好好陪伴夫人,可往事不可追,他现在能做的唯有不辜负夫人的一片心意。
秦世忠想通一切后,再抬眼望去,只觉得花是花、水是水,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只觉得画性大发。
他擦了擦眼泪,立马就钻进了书房。
宴席开始,众人却没等来秦世忠。
秦世忠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慕名而来的人都有些失望,脸上难掩失落。
虞宝琳心中烦躁,早知道见不到人,她今日就不跑这一趟了。
秦疏不想让大家败兴而归,便亲自去了一趟书房,回来时唇边隐隐含笑,眉宇间的哀愁都少了几分。
“诸位,我父亲刚才忽得灵感,一直待在书房里作画,恐怕今日无法出来见大家了。”
大家虽然失望,更多的却是期待,秦世忠这些年来虽然名声大噪,所作的画却不多,能流传出来的更是少之又少,他上一次有新作还是三年前。
“不知秦大师的新作我等是否有缘得见”有人按捺不住激动问。
大家本来没抱多少希望,却听秦疏含笑道:“父亲说他愿意把画作拿出来给大家观赏,待他画好,装裱完毕,我会在府中举办赏画宴,大家如果感兴趣都可前来观赏。”
众人闻言都兴奋起来,气氛再次变得欢愉。
……
从秦府离开,杳杳跟秦诗萝恋恋不舍的告别,约定好下次秦诗萝到苏府玩。
苏景毓和裴元卿被沈懿带走了,自从杳杳把苏景毓想要考童生却不确信自己水平的事告诉沈懿,沈懿就给苏景毓加了不少课程,闲暇之余经常带着苏景毓和裴元卿去其他书院,让他们跟书院里众多学子们探讨学问。
苏景毓接触的人多了,逐渐清晰意识到自己的水平在哪里,也了解了自己的优点和不足之处,在看书的时候就专挑自己薄弱的部分深入研读,进步速度极快。
裴元卿虽然不参加科举,但他应该学的课程沈懿一样也没让他落下。
沈懿偶尔还会带着他们四处去拜访一些文人墨客,让裴元卿和苏景毓站在一旁看他们争论不同的学问,每每裴元卿和苏景毓都能从中获益良多。
杳杳独自回了府,一直待在房里陪窦嫣,窦嫣今日受了惊吓,整个人都有点蔫蔫的,杳杳陪了她一会儿,她才重新露出笑容。
夜里,秦家查出结果,把消息送到了苏昶那里,潘启东和潘锦芯是苏景耀拿着请帖带他们进去的。
苏昶和老太太为此大吵了一架,最后苏景耀被关禁闭十日。
老太太坚决称那就是一场意外,苏昶拿不出证据也无可奈何,气得拂袖而去,搬到了书房去住。
沈昔月听说这些事后,默默加快了给窦嫣选婿的步伐,叮嘱窦嫣最近尽量少出门,免得横生枝节。
夜凉如水,杳杳靠在沈昔月怀里,沈昔月手里拿着团扇一下下给她扇着。
其实她已经到了可以搬出去独住的年纪,可她舍不得娘亲,娘亲也舍不得她,这一件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门口传来响动,房门打开一条缝,苏明迁从外面走了进来。
杳杳睁开眼睛,警惕的抱紧娘亲!
苏明迁对上妻女一起望过来的目光,干巴巴说:“我今晚还住这,就占一张罗汉榻……不打扰你们。”
……就很卑微。
杳杳看着憨里憨气的爹爹,大发慈悲的默许了。
正值初夏,夜风徐徐的从窗口吹进来。
苏明迁独自坐在罗汉床上铺床,杳杳和沈昔月娘俩亲亲热热的靠在一起。
杳杳忽然像炫耀稀世珍宝一样大声说:“娘亲的怀抱又香又软,杳杳一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苏明迁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沈昔月微红着脸颊,不自在的整理了一下被杳杳压皱的衣襟。
苏明迁想到昨晚不小心看到的那片雪白,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飞快背过身去。
杳杳晃着小脚丫,还在继续说个不停。
“娘亲身上好香!”
“娘亲平时好像都不出汗一样,总是香香的,夏天抱起来冰冰凉凉的,冬天抱起来又暖暖的,杳杳好喜欢跟娘亲贴贴!”
“娘亲……”
沈昔月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耳根发烫,不自然地说:“到时辰该睡觉了。”
苏明迁尴尬应了一声,走过去熄灯。
两人视线交织又匆忙错开,沈昔月不自在的捋了下耳边的碎发。
杳杳炫耀够了,瞟了一眼便宜爹爹,奇怪的发现,爹爹和娘亲怎么不敢对视
苏明迁吹灭烛火前匆忙看了一眼,目光在沈昔月绯红的脸颊上微微一滞,低头看向杳杳。
杳杳愉悦的躺在娘亲柔软的怀抱里,小脚丫晃来晃去,周身散发着快活的气息。
苏明迁:“……”羡慕,就很羡慕。
吹灭蜡烛,苏明迁生无可恋的回罗汉床上躺下。
寂静的夜色中,杳杳终于想明白爹娘的面色为什么有些古怪。
她眼睛转了转,忽然幽幽叹了口气——“杳杳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跟爹娘一块睡过。”
沈昔月和苏明迁同时睁开眼睛,杳杳轻飘飘一句话轻易勾得他们一颗心又苦又涩,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女儿越长越大,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也许等女儿长大这会成为她的遗憾,也会成为他们的遗憾。
许久,苏明迁声音很轻地问:“可以吗”
他没说问什么,沈昔月却一下子懂了他的意思。
她放在枕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沉默片刻,抿唇‘嗯’了一声。
罗汉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苏明迁的气息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