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的舞步越来越快,鼓声也越发紧凑,族人们内心激荡,渐渐的,没有人再关注今天萨满的与众不同,大家齐声祈祷,请求神明的护佑和帮助。
舞蹈持续了很久,直到萨满的舞步开始蹒跚,才缓下鼓声,结束了舞蹈。
族人们虔诚地追随萨满走向生病的神马。
外来采药人们旁观了这一场动人心魄的请神仪式,久久无法平静。衣秀玉咬着拳头,怔怔随人群走向杂树林,待停下脚步才恍然自己竟已来到病马所在的树林外。
因为身高问题,她根本看不清人群包围中正发生着什么,便跑到一棵老树边,踩上老树冒出地面的粗根,再伸长脖子张望,终于看到了杂树林中的场面。
围观的族人们止步在枣骝神马三四步外,萨满大步行至神马身侧,伸手凑近神马口鼻,神马轻轻嗅了嗅萨满的手。
衣秀玉歪头皱眉,这不是林同志教给她的给病畜治病前,先让病畜熟悉自己气味、放松警惕的方法吗?
揣着疑惑,衣秀玉再次抬头,便见萨满请神马嗅闻过自己的味道后,伸手轻轻抚摸过枣骝神马的脖颈。
不算很大的手掌轻柔地擦摸过神马枣红色的漂亮短毛,那动作仿佛充满了喜爱,像在缓慢地感受到神马皮毛下律动的生命。
衣秀玉微微怔愣,莫名在这个细微的动作里,体会到了温柔和感动。
下一刻,萨满仔细地检查了神马的口鼻和耳朵,又背对着众人,在神马肚腹上摸听了许久。
最后,萨满行至神马身后,动作熟练地将马尾递给站在她左侧的看马青年工达罕,又接过站在她右侧的桦树族长递过来的麻绳,圈住马左后腿后,使绳绕兜过马右后腿,并将麻绳塞回桦树族长手中,示意对方拉紧麻绳。
衣秀玉眼睛微眯,慢慢吸入一口凉气,口中嘶嘶啧啧,双眉压低,表情越来越疑惑。
接着,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下,萨满右手戴上胶皮手套,接过桦树族长递过来的胰子抹了抹手臂,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缓缓插进了马屁股。
四周抽冷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看得双目圆睁,屏息静声。
只有人群外大树根上站着的衣秀玉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猛拍了一下大腿。
她无声地大喊,双拳紧张而激动地紧攥,高举在胸前,不时因情绪而小幅度摇摆——
是她!林同志!是林同志!!!
第116章 心灵震撼
黑暗中有两点幽绿色的光忽然亮起。
一把把掏出马粪,直肠清干净了,终于可以清楚地摸到马的内脏,林雪君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指手掌上,细细地感受马内部脏器的状况——
肿没肿?
有没有奇怪的手感或不应该存在的肿瘤之类?
围观的所有人,不管是鄂伦春族人还是从公社来的采药人都静静望着,不敢发出声音。
之前还对萨满行为感到疑惑的个别人已看明白了:萨满手动净化了病马的肚肠,这对病马的康复一定大有帮助!
大家忧虑紧张的面容上,都渐渐浮现希望。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吧……
衣秀玉靠着树干,踮脚探头,目不转向、兴致勃勃。
她双手捧在胸口,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眼睛亮晶晶的。
林同志成为萨满后在给神马治病诶。
天似乎要下雨了,闷热无风,穿透气的麻布衣裳都会觉得热,穿萨满袍的林雪君简直像在夏天穿着棉袄蒸桑拿了。
她手臂插在马直肠内,箍得一直冒汗,整条手臂都汗津津的。
马的正常体温应该在37.5度到38.5度之间,高于40度都是发烧。
神马的体温是41度,属于低烧范畴。
马的流行性感冒、马鼻肺炎、马传染性支气管炎与马病毒性动脉炎等疾病都会导致发烧,如果考虑到咳嗽症状的话,可能性也极多。
这几样病如果拖到肺炎,病程过长不愈,都可能导致死亡。
在这样多雨季节的荫闷森林里,任何呼吸道病症都代表着‘不太好’。
神马的直肠肌肉收缩,腔压令林雪君感到疼痛。
她触诊一会儿便不得不停下不动,放松几秒手臂,让压力带来的箍攥痛缓解后才能继续。
桦树族长站在马屁股后方,手攥着麻绳帮林雪君做神马的‘保定’工作。
眼睛却始终盯着林雪君,可惜她戴着面具,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干咽一口,他心焦地等着她一项一项慢条斯理地检查,恨不能在她每做一点检查后便追问一句“怎么样”。
林雪君检查完抽出手臂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桦树族长便也跟着松一口气,并趁机凑近,小声问:“怎么样?”——终于问出来了,他忍不住抹一把额头的汗。
“肠胃没什么问题,算是个好消息。”林雪君小声回答。
桦树族长提气地点点头,第一次,他们部族里的动物生病,能有人明确地回答动物身体里某个具体的部位没问题。
望着林雪君,他心底里的‘也许会治好’的想法变得更强烈了。
……
手臂抽出来,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哪怕四周闷热不已,林雪君仍觉得凉爽。
蹲在桦树族长早准备好的水盆前,认真洗去手臂上的泥泞,她趁机休息了几分钟才站起身走回神马身边。
鄂伦春马为了适应森林生活,长得并不高大,但因为长年爬坡过河,它的肌肉特别结实漂亮。
枣骝神马闷站着一层一层地冒汗,皮毛被汗水打湿,亮晶晶湿漉漉的。
林雪君轻轻抚过马肚子,虽触感仍水滑,却也摸到皮毛下逐渐鼓凸的骨骼,迁徙奔波加生病正使它日渐消瘦。
“咳咳。”神马时不时地咳嗽,没精神地垂着头,像还不会讲话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
林雪君戴上听诊器,认真听过枣骝神马的肺部等器官声音——肠胃蠕动的声音是对的,但肺部似乎有肺泡呼吸音的增强。
神马又咳嗽起来,萎靡地喘粗气。
林雪君安抚地轻拍两下它肩胛,在马静下来后继续屏息凝神听诊。
似乎还有一点水沸腾般的湿口啰音,发烧加上这个声音,多半就是肺炎了。应该在初期,还未拖延太久。
但肺炎到底是以‘症状’存在,还是以‘病因’存在,暂时仍无法确定。
悄悄收起听诊器,林雪君站在原地思索起神马的病症。
桦树族长又紧张起来了,咋不出声了呢?他凑头想再问一声‘怎么样’,但隐约察觉到她似乎在专注思索,终于还是没开腔。
林雪君手指搭在神马背上,一边轻轻抚摸,一边回想自己学到的知识。
六十年代关于马病的研究和记录非常少,在大部分当下书籍和载册上登记的马传染病只有三种,马寄生虫病只有一种,其他疾病也只有马便秘疝、肠套叠等,兽医遇到大部分马病多会尝试跟牛羊同类病做比对着尝试治疗。
像马肠套叠这种疾病的手术几乎没有过多登记的,虽然姜兽医也说过这个病或许可以通过手术治疗,成功案例或许也有,但至少未入资料,他在遇到她之前也没亲眼见过。是以姜兽医看到她救治的肠套叠小野马后,才会表现得那么惊讶。
牧民们对于马病更多的认知其实是——马腿断了,完了,马要死了;马肚子痛,倒地打滚,完了,马要死了;马发烧、咳嗽,马要死了;马拉肚子,要死了;马便秘,要死了……
大家看到马生病,总是束手无策。
许多兽医也只能总结症状,根据经验做一些疾病假设,整个国家、乃至全世界在这个时间段上对于马的疾病的研究,都太少了。
但其实即便是科技较发达的后世,对于马匹疾病的研究也相当有限。
人类其实是很务实的,会影响牲畜出栏的疾病深入研究,但一些不致死、不掉膘的疾病研究得就没有那么深入了。
加上很多现实的问题,比如经费不足,投入研究的人力物力不足等,都导致许多方面的科学成果十分有限。
像呼吸道方面的疾病,有时候连人类得的都未必能搞清楚具体是啥。
反正就是出现啥症状就治啥症状,症状治好了说不定病就好了。
林雪君琢磨一番便决定采用常规有效的方法去安排自己的治疗,先排除掉一些必须对症治疗的病毒性疾病。
比如症状符合神马【发烧】【食欲不振,不吃草】【精神不济,委顿】【眼睛发红,疑似结膜炎】【咳嗽,时增时减】【流鼻涕】的【病毒性动脉炎】。
她踏前一步,低头检查起马的会□□等位置,没有皮疹。
点点头,掏出本子,记录并划掉这个病。
接着又走到另一边,检查自己掏出来的神马粪便——没有寄生虫卵等。
又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并划掉寄生虫病。
拍拍马屁股,显然神马已经成年了,那么多发于幼龄马的疾病【马鼻肺炎】也pass掉。
在桦树族长看来,林雪君这样古怪地围着神马时而蹲身看粪,时而伏低仰头看马腹部,又何尝不像是一种舞蹈呢。
就像萨满舞也有许多模仿动物、自然现象、捕猎姿势和祈祷姿势等的动作一样。
萨满袍上贝壳、铜镜和铃铛的响声如音乐般不时碰奏,林雪君在本子上又做了些记录,转身面向桦树族长时,又是一阵叮叮当当。
“我们去看看其他病马。”
挪步向拴其他病马的桦树林时,桦树族长与其他同意林雪君做萨满的族老们望了望,便朝还想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族人及客人们道:
“接下来就是给病马治病,祈神仪式早就结束了,大家散了吧。”
大人们听劝,活泼的孩子们却受好奇心驱使,在众人散开后,又绕圈围回桦树林,继续隔着几米观望萨满医马。
无月无星的森林里鬼气森森,黑暗总让人产生无数怪物正潜伏欲出的恐惧联想。
影影绰绰的桦树林里,只有工达罕和两位族老手里拎着油灯帮萨满照明。
围观的孩子们或爬上树,或靠在一块儿翘首以望,他们瞧见萨满穿着彩色的袍子像一团暗夜里的彩云般移动于马匹之间,愈发看得入迷。
油灯光晕笼罩边缘的一根树枝上,一直立着一只小猫头鹰。孩子们老早就看到它了,如果不是萨满在治马,调皮的孩子们恐怕早就去打扰这只夜间出没的小鸟了。
曾经跟林雪君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输得很惨的安巴小朋友也在围观孩童之列,他站了一会儿腿脚发麻,换姿势的时候偶然抬头,目光扫到了树梢上的小猫头鹰。
他脑子里正想着这夜猫子个头好小,小猫头鹰的脑袋竟忽然180度转向,诡异地从背面变正面,直勾勾地盯向他。
“!”
安巴只觉得后背汗毛瞬间爆炸,吓得低呼一声,伸手指给身边的兄弟姐妹们看。
“夜猫子!”他缩着肩,盯紧小猫头鹰,生怕对方忽然变成大怪物朝着自己扑过来。
其他孩子们也都很害怕长相古怪、叫声诡异的猫头鹰,尤其是在夜晚看到它们,更是毛骨悚然。
孩子们被小猫头鹰直勾勾盯人的样子吓得不敢吱声,各个仰头紧张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