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的实在搞不到牧草,眼看着牲畜要饿死,只能去各地存放过牧草的土地里筛草毛毛来做牧草——所有牧民拿着家里的筛子去筛土,一点点细草毛毛地筛出来。白天风大,晚上风停,牧民们晚上不睡觉地趁没有风去筛草毛,一群人凑一晚上,才能凑够一板车草毛毛,喂给最瘦弱的牲畜保命。
那种牧民们通宵没日没夜抠毛、筛草地能保一头算一头的日子,谁能忘啊?
他不信这些牧民们光听林兽医捧着本俄文书说的轻飘飘几句话,就愿意少割这么多冬储草。
想着用这样的方法,直截了当地拿群众的力量压住少数反抗声音,也省得再向社里汇报沟通或继续拉锯等诸多麻烦。
林雪君表情古怪地望了眼钱同志,在对方目光也投过来前,转开视线扫向第七生产队社员们站立的方向。
“那行。”大队长转头看一眼林雪君,请她面向另一边,接着对站在草场上准备来割草的留在冬驻地的几乎所有社员道:“同意听林同志的,地上草高留5cm的,举手。”
风的巨手摇落枯叶,驻地门口的大树簌簌响个不停,黄叶飘飞,铺盖得碎石路上仿佛多了层金灿灿的黄毯。
林雪君背对着所有人,望着前方蔓延向天际的被风吹斜的苜蓿草。
如果不是有切实的根据,她绝不会信口开河。
来到这里后,她对于自己掌握的知识一直使用得很谨慎,生怕自己纸上谈兵,给生产队造成损失。
她深知这片草原不是她试验自己知识的检验场,牧民们的生活更不是她求上进、拨未来的垫脚石,但能发挥正向作用的、确定正确的知识,她也不吝推广和落实。
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能畏难,更不能为图安稳而畏手畏脚。
直视前方,林雪君在风中站得很稳,背挺得笔直,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着她的笃信。
生产队的社员们东张西望几秒,渐渐有人抬起手臂。
起初,举高的手稀稀落落,钱同志抱胸望着人群中这几个少数派,不由得露出胜利者才会有的宽厚微笑。
可渐渐的,他笑容收拢,唇角再勾不起弧线。
举高的手越来越多,阿木古楞、翠姐、衣秀玉、赵得胜、王老汉、吴老师、孩子们、穆俊卿、秦老汉、张大山……第七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一个算一个,哪个人没见识过林雪君同志的厉害?
她给母牛生产、给马开腹切除套叠肠断、给初生羊喂土霉素防治羔羊痢疾、给染疫病的畜群驱虫治病、将疫病隔离在第七生产队之外。
她带着各生产队的中药材学徒进山采药,使第七生产队成为全公社中药材储备最多最全的生产队,连人类生病时也受益。
她从春天接羔开始保犊、救畜,让第七生产队没落下一次疫苗,几乎每头牛都接受了体内外双重驱虫,使他们一年劳作照料的牲畜折损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成为公社今年出栏量第一的生产队……
就算与牲畜无关,林雪君同志做的韭花酱真的很好吃、很耐放,林同志建议阿木古楞画画做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这件事真的被出版社认同,她带大家用碎石铺路真的很平整好用,她带动着第七生产队更快更早通电、通电话……她来到第七生产队,勤勤恳恳做事,没干过一件损害大家利益的事,没说过一句大话。
一个人要想做事顺畅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需要很好的口碑——好口碑的建立可不容易。
但林雪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将自己的好口碑巩固得风雨难摧。
钱同志眼看着高举着的稀稀落落的手,渐渐变得阵容可观。
他瞳孔不由得收缩,目光缓慢地从左移向右——每个人都举起手,连不懂事的孩子们都举高手嚷嚷着什么。
他侧耳仔细听,才听清小孩说的好像是:“林同志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天下第一,她很厉害的!”
“……”钱同志疑惑地眨了眨眼,捧着本子的手不知不觉间垂在了身侧。
难道真的应该留5cm?
怎么所有人都支持这个年轻人吗?
大队长王小磊望着钱同志笑了笑,他们第七生产队的事,其他人是很难看懂的。
就像其他生产队的知青们常发生冲突,还有跟本地牧民打过架的,但他们生产队的知青们各个好相处又上进,这话在场部说出去,也常让人不相信的。
踏步走到背对着大家的林雪君身边,他伸手搭了下她的肩膀,小声道:“小梅。”
林雪君应声转头,目光所及,是几步外朝夕相处的所有社员们举高的手。
秋风吹过来,她眼眶微热,唇角翘起,终于化成大大的笑容。
这是一场双向的奔赴。
…
大队长喊大家开始打草后,林雪君走过去与钱同志和郑同志握了握手,在对方疑惑眼神打量下,温和地点了点头:
“我之前不知道咱们研究所会下达留草4cm的任务,没有准备。等从草场回驻地,我会打电话回场部汇报这件事。”
“……”钱同志总觉得无论是第七生产队的反应,还是林兽医的状况,都有点跟他设想的不一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沉默着点了点头,便同郑同志一起,在妇女主任额仁花的带领下回到驻地。
吴老师教室里,钱同志将电话拨回场部,跟研究所的领导汇报了这件事,请示一下场部的意见。
汇报罢,钱同志和郑同志就坐在教室里等电话。
额仁花给他们准备了一大壶奶茶,请他们在教室里随便坐一坐、看看教室读书角的书,自己休息休息,他们便一边喝奶茶一边闲聊。
在读书角,他们翻到许多印有《首都早报》图书室印章、《内蒙日报》办公室印章的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单位的书籍,坐在小椅子上看了1个多小时书后,场部终于回电了。
打过来的是公社社长秘书小刘同志,与钱同志寒暄几句后,他便开门见山道:
“留高5cm的建议是林同志提的?”
“是的,林雪君同志,咱们公社在第七生产队设兽医站的林兽医。”钱同志如实回答。
“你们辛苦辛苦,问问林同志,第七生产队前面几个生产队草场湿度、温度等情况下,是不是也是留5cm最好。”小刘道。
“啊?”
“如果林同志说是,你们就再折回去,跟前面的生产队说一下,统一都留高5cm。如果已经按照之前的试验标准割完了,那就算了。还没割的生产队,全照林同志说的做。”小刘补充道。
“全按照林同志说的?”钱同志不敢置信地问:“这是我们所长和社长下达的命令吗?”
“是的,如果是第七生产队兽医站的兽医员林雪君的话,就按照她说的做。回头请她写一份分析报告,给到研究所和社长这里就可以了。”小刘非常肯定地道。
直到挂断了电话,钱同志都还握着话筒久久地发怔。
还真是5cm啊……
第144章 有味道的女知青
阿木古楞是小阿木屎壳郎~
在后世看来是常识的知识,旧时代却要摸黑探索慢慢研究才能获得,就像古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
后来草场割草必然遵守的5cm以上留高数,在这个时候也还未得到科学验证。
牧草研究员钱同志挂断场部打来的电话,社长对林雪君同志的信赖,使他久久地震撼和沉默——陈社长那样一位受人尊重的领导,居然如此认同年轻兽医林雪君同志的能力。
他对所长和社长下达指令的执行力很高,当即赶到草场,找到林雪君。
大队长担心两位研究所的同志为难林雪君,凑过来看看钱同志又要说什么。
见对方一改之前古板严肃、公事公办模样,在与林雪君讲话时语气变得谦逊有礼,甚至一脸真诚地求教。
大队长这才放心,又回去继续割草。
为不影响草场上的打草工作,林雪君将两位研究员同志带出草场,停在一棵簌簌飘落叶的桦树下。
在两位同志拿出笔和纸后,林雪君开口详细解释道:
“两位同志,是这样的,咱们现在种的紫花苜蓿虽然也是耐寒耐旱品种,但对超低温的忍耐度还是有限的。
“咱们公社的所有草场都在国家东北部,夏季、冬季降水量不低,所以几个生产队草场的耐旱情况基本上不存在太大差异。
“整个呼伦贝尔草原土壤的盐碱程度跨度不会太大,如果是跟西北草原相比,需要考虑一下这个因素,在咱们公社暂时也不需要太在意这个差异。”
育种初期他们还达不到太过精细判断数据的程度。
“所以现阶段让我来判断的话,只要考虑温度差就好。
“越往北,温度越低,苜蓿的返青难度越高。为了提升返青率,留高应该更高一些。两位同志去更北边的牧场可以考虑酌情在5cm到7cm之间。
“前面生产队的话,也要留存在5cm以上,‘5’这个数字的确是个底线。
“如果间插种植得太密集的话,还要考虑苜蓿植株间争水的问题……”
两名研究员根据林雪君提到的几个知识点,快速做着记录。
“这些都是苏联书里提到的吗?”钱同志挥挥洒洒记录了一大堆,知道社长认同林雪君的能力后,再听她讲的内容,便怎么听怎么觉得条理清晰、道理可信了。
“不全是,也有今年一整年对咱们公社种植的苜蓿的观察,还有国内外各种书籍知识的比对推理。
“我以前在首都图书馆也看过许多跟草原相关的书,这才会来草原支边。
“种植这一块儿,性质相同植物的需求也是相通的。”
她今年春夏秋针对苜蓿长势都做了详尽记录分析,也能用来服人的。
钱同志两人记下林雪君所说知识点,又将公社社长和研究所所长的需求传达给她:希望她能在打草结束后写一份报告,详细论证一下她的观点。
林雪君表示没问题,不用等到打草结束,晚上回去她就会给陈社长打电话,详细汇报理论依据。
钱同志点点头,收起本子,起身便要告辞。
“不留下吃过晚饭再走吗?”林雪君抬头看天,时候不早,他们现在往其他生产队赶的话,也太奔波了。
“不吃了,要抓紧赶回第六生产队,趁他们还没按照留高3cm的要求把所有苜蓿割完,回去阻止他们。”
钱同志说罢便带着郑同志匆匆赶往他们来时坐的马车,来不及跟大队长王小磊道别,一扬马鞭,哒哒哒折返向第六生产队。
……
接下来的打草工作,社员们一干就是一周。
每个人都像机器一样干活,累得见饭张嘴就扒、见床闭眼就睡。到后面几天,大家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了。
累到极限,人真的会不想讲话,哪怕是最话痨、嘴最碎的人也变得安静内向。
在割完草这天,孟天霞和刘金柱又一次带着采购员包小丽从场部大采购归来。
按照林雪君通过司务员王建国向司务长提的建议,包小丽这次还另外采购了许多调味用的各种辣椒。
满车大葱、圆葱、地瓜等耐放的食物卸车后,由一队从草场上调回来的青年搬进地窖。
辣椒则全铺开在空地处原地晾晒,等晒干后再收入地窖存放。
草场割完,冬储采购的食物也入库,生产队的社员们累得快要没气了。
当晚随便吃一顿面汤,全员都在晚8点前沉入梦乡。
体力劳动之后,人的睡眠质量真是没的说。
一夜无梦,隔日晨起,林雪君坐在床上穿衣裳时,觉得昨天晚上还酸痛的手臂和大腿,竟已好多了。
年轻加上睡得好,恢复可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