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厉害。”林雪君由衷道:“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厉害,像草原上的大野狼一样厉害。”
许多草原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没有觉得不幸,反而觉得自己好厉害。
林雪君好像体会到了像草原一样开阔豁达的性情。
“会更厉害的。”阿木古楞认真道。
他的饼啃完了,便要起身去看看畜群,顺便上个厕所。
林雪君坐在他站起身后投下来的阴影中,仰脸看他,再次朝他伸出手:“能把你的水借我喝吗?我的都喝完了。”
“你要规划着喝才行。”阿木古楞嘴上批评她,手还是利索地摘下了套在脖子上的铝水壶给她。
林雪君看了看他的小水壶,跟她的一样。
整个大队牧民们用的都是这样的。
待阿木古楞走远了,她将他的水壶抱在怀里,摘下自己装满牛奶的铝壶。
等阿木古楞走回来,她将奶壶塞到他手里,以此答谢他送她牛肉干吃。
阿木古楞挎着奶壶骑上大青马,“得得得”地跑远了去聚拢畜群。
林雪君便站起身,靠着母牛的肚子,目光一直追着他,等着看他拿起水壶喝到羊奶的那一刻。
她等啊等,一直等到休息时间过去了,他们再次启程。一直等到两拨秃鹫飞过畜群,一直等到弯弯曲曲河流边喝水的野马被畜群惊走,阿木古楞才拽过腰间挎着的铝壶。
他先掂了掂铝壶,露出个疑惑表情后,才拧开盖子,仰头去喝。
奶液还没入口,他已嗅到奶香,瞳孔微缩。下一瞬奶液入口,他惊得转头,目光穿过畜群,逡巡林雪君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畜群另一边,林雪君同志好像早在等他看过去一般,早早举起右手朝他猛摇,眼睛弯弯的,全身每个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笑意。
他不受控制地、贪婪地又喝了一口,才放下铝壶。
低头怔怔望着壶内冒出微弱热气,纯白色液体随着骑乘的动作摇晃。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唇上还沾着奶液,笑得露出两颗洁白门牙。
林雪君如愿看到了他的笑容,确切地知道,喝到羊奶的阿木古楞像吃到牛肉干的她一样开心。
洁白的冰原会反射阳光,照得羊、牛这些动物格外漂亮。
那些反射的光也会将人的脸照得更洁净,眼睛照得更明亮。在此刻林雪君的眼中,少年阿木古楞就比以往更好看。那双因为混了俄罗斯血统、奇迹般造就的异色瞳亮闪闪的,一颗是黄棕色的琥珀,一颗是海蓝色的宝石,让她想到了初秋的大兴安岭,和盛夏的呼伦湖。
畜群散开又聚拢,如云卷云舒。
不知不觉到了返程的时间,他们一骑在北,一骑在南,左右逡巡驰骋,驱赶着畜群转向。
背着夕阳归家,林雪君想,如果大队有经验丰富的兽医,在阿木古楞家的母羊产冬羔前,就为他们家送去足量的土霉素糖粉,让他们在羊羔出生后喂上三次,把羔羊痢疾预防住。小羊羔们不生病,阿木古楞的阿爸就不需要冒风险骑马去场部请兽医,阿木古楞阿爸不受伤,他阿妈就不用跨越草原去求援,也就不会失踪……
兽医啊……草原上的兽医对于牧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雪君越想面颊就越热,一个念头始终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如果她成为兽医,能改变牧民的生活吗?能为这片草原带来什么呢?
晚霞逐渐爬上天际,浓郁的色彩交织在天边,美轮美奂胜过任何名家笔下的画作。
大自然的手笔大开大合,放肆又狂野,不吝颜料,惊艳了牧民回眸时的一瞥。
白色绵羊的皮毛,也染上了浪漫的金色、橙色、红色、粉色和紫色,变成一团又一团彩色的棉花糖,流淌在无垠的冷蓝色雪原上。
牧人的归途,牧人彩色童话般的归途!
……
同时间的首都北京,正蒙在灰黄的暮色里。
林雪君的父亲离开单位时,收到了来自女儿的第4封信。信封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还带着来自北方草原极寒的空气。
在身边同事‘林书记再见!’‘林书记下班了?’的招呼声中,他骑上自行车,回到漂亮的筒子楼。
晚饭时,他向妻子道出女儿信中哭求着要回北京的内容,餐桌上的气氛沉重起来。
“当时是她吵着要去建设祖国,早说了那里很苦,她呢?不让去就哭。现在——”
“什么都别说了,事已至此……是很难办,不过……回头我走动看看吧……”
第21章 兽医卫生员(1更)
“我要当咱们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3月最后一天,大队的社员们终于将大队附近的路都清了出来。更远些地方的积雪已被草原上的大风吹向东边坡地,堆积成小雪山,不会妨碍大队的拖拉机出发去场部了。
恰逢月底,大队长一早就带着会计给社员们发工资。
知青们虽然都没干满一个月,在大队食堂吃饭又要消耗工分,但加加减减,还是拿到了令大家喜笑颜开的不足月薪水。
林雪君拿到了光荣的4块钱,加上之前帮牛生产的5角钱,她来第七生产队,已经赚到4块5毛钱了——
是足以买30斤面粉,70斤玉米,菜油7斤,酱油33斤,或食盐62斤的巨资了诶。
接下来就等大队的人去场部购物,到时候她也可以请去场部的人帮忙代买粮油和肉食。
到时候就可以自己做轩软的大白馒头!还有用油炒的土豆丝和白米粥!
‘等吃完了油滋滋的炒菜,能用白馒头抹盘底上的油汤吃’,这已经成为她每天夜里的美梦。
晚上去大食堂的时候,看着照例没油水的水煮各种干菜丝,林雪君伏在打饭窗口,问厨房里的司务员:
“王大哥,我们啥时候能见到点油星啊呀?”
“嗨,食堂的酱油膏、菜油早都没了,能吃饱饭就高兴着吧。”王司务嘿嘿一笑,走到打菜窗口跟知青们闲聊:
“本来说是明天去场部采买,但是咱们大队唯一的拖拉机手生病了,发烧呢,卫生员给开了药也没好,昏昏沉沉的,说是一会儿打冷战,一会儿浑身冒汗的,虽然一直嚷嚷着自己还能开车,但哪敢让他去啊?烧得腿都打摆子呢,死路上咋办。”
真是全世界讲话最吉利的司务员……
他叹口气,又继续道:
“冬天就是这样了,再忍忍吧。还好我这还存着好多干货和粗米粮,土豆也还有一些呢,咱们大队肯定饿不着。”
他还挺骄傲,来负责打饭的林雪君和孟天霞却哭丧起脸。
司务员笑呵呵帮两名知青排解失望情绪,又跟她们八卦起大队拖拉机手的事。
第七大队是去年领到拖拉机的,当时赶上给羊剃毛和冬储等工作,就抽出一个刘金柱去学开拖拉机。本来想着回头让刘金柱再教别人,可一冬天忙忙活活,一直没倒出人手来做新的拖拉机手。
现在可麻烦了,科学繁育员教过的,小羊羔出生7~10天要用炒熟粉碎的豆粉诱食,15~20天要补补精料补草,训练采食能力,锻炼瘤胃等消化能力。
1月到3月产冬羔,之前去场部买的草料都吃光了。如今3月出生的大批小羊羔降生后也到日子了,大队却还没来得及去场部补货。
连母羊要吃的草料也没了,驾牛车去场部的话,耗时太长,一定会耽误大队牧民转场春牧场的事。
更何况,一辆牛车才能拉多少东西啊?
马拉车、驴拉车的话,能拉的重量更少……
拎着饭盒回程的路上,林雪君时不时叹息一声,一向开朗多话的孟天霞却异常沉默,似乎有什么心事。
…
由于瓦房比蒙古包暖和,男知青们吃饭的时候还是来瓦房跟女同志们一起。
饭菜上桌,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起拖拉机手的事。
这个时代,拖拉机手是最光荣的了!
1元钱上印的就是女拖拉机手的英姿,就像未来的女律师、女明星、女医生一样,都是女孩子们最想做的工作!
“现在全大队都没有开过拖拉机的,羊全在等着饲料,说是再吃不上都可能饿死。还有咱们大队食堂,早就缺粮少盐了,我们天天吃的水煮菜也越来越淡。没有盐,人就没力气干活。”穆俊卿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也分享给大家。
“拖拉机手的工资特别高,运输忙的月份,可能会达到五十块左右。要是干得好,还能凭先进,挂大红花。”王建国一副恨不得自己会开拖拉机的扼腕模样。
“你将来想当拖拉机手吗?”衣秀玉问。
“想啊。”
大家于是又聊起未来想做什么,问到林雪君时,她毫不犹豫答道:“兽医。”
“给牛生一次产就能赚5毛钱,兽医和拖拉机手哪个拿的工资更高?”衣秀玉又问。
“不知道我将来能做什么……”穆俊卿说罢沉默下来,他其实想回北京,但他们揣着建设祖国边疆的目标来到这里,再苦再累也不该打退堂鼓。
“将来我要是能当上拖拉机手,我就请大家吃好吃的。”王建设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那必须的。”衣秀玉已经跟二喜叔学了一口的东北话。
“有钱能买肉吃。到时候先来两斤五花三层的猪肉,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放油煎得滋滋冒泡,然后下大葱,炒的肉香葱香扑鼻。拿蒸得烫烫的大白馒头就着吃,沾满油的肉片放在馒头上,一口咬下去,馒头浸满了油香,肉卷在馒头里,混着面食的甜——”林雪君抱着馒头,一边啃一边回想前世的美食。
“啊啊啊!”
“不要再说了!”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馋死了。”
知青们口水疯狂分泌,咬着嘴巴里的干馒头,眼圈都红了,瞪着林雪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其他人抹一把口水,也加入傻笑行列。
只有孟天霞咬着馒头一直没讲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
到了晚上,四个女知青中比较内向的刘红忽然开始发烧,烧得又凶又猛,卫生员王英过来看过,打了一针,温度只降了一点。
大队长带着妇女主任过来看,听说刘红之前都好好的。
又聊着聊着,才从衣秀玉那里得知刘红之前跟蒙古族牧民去放牧,遇到母羊产羔,帮手的时候有血溅到眼睛里,她拿手去擦,好像还沾了母羊的羊水……
卫生员当即判定刘红可能是染了布病,这个病很不好,一直发烧退不下去的话,人会烧傻的,大队没有医疗条件,得去场部才行。
本来可以坐采买的拖拉机去场部,但现在拖拉机手也烧着,那只能坐驴车了。到场部得三四天,路上晚上冷起来,刘红的病情还可能严重。
大队长于是又说不如派快马去场部求援,让场部那边开车来接。
大队长一行人走后,孟天霞坐在炕沿边,忽然就站起身,对林雪君和衣秀玉说:“我要开拖拉机带刘红去场部。”
所有人都被她的发言惊到了,原来她之前一直沉默,就是因为来这边前,她在家乡曾经开过几分钟拖拉机,还背过口诀,只是开得不熟才没敢说而已。
不等大家回应,孟天霞已冲向门口,戴上帽子就要出门。
“你去干嘛?”林雪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