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日古,你们生产队冬驻地新按的电话呢?”林雪君转头问。
“我带你去。”
林雪君跟着海日古来到第六生产队的小卖部,跟销售员打过招呼、登过记后,她将电话打到了场部。
陈社长接电话后,她开门见山道:
“陈社长,现在立春已经快一个月了,干旱无雪的情况一点没有改善。
“即便我们做了很多防雨措施,但被风在草原上吹出许多裸土,等天气一转暖,这些地方都会成为蝗虫等害虫的温床。
“现在咱们是不是可以做更进一步的准备了?”
“林同志,我这边刚开过会,讨论的正是这个问题。”陈社长的声音同样沉重,“我们拿到的各生产队的数据都不好,现在咱们公社已经决定分出一笔钱,专门应对可能到来的旱情和虫害了,这笔钱我们会用来去海拉尔采购一匹虫药。”
“……”林雪君握着话筒声音梗住,怔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和地道:“陈社长,我在学习兽医知识的时候就知道,一些药其实是有毒的。
“比如咱们上次牛寄生虫传染病那次,用的那个蓝药水,如果配置比例不对,牛羊就会中毒。你还记得吧?我当时还提前做好了给牛羊解毒的准备。”
“是有这事儿,我记得。”陈社长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就好,不用害怕。”
陈宁远听出林雪君讲话时似有顾虑,便收拢起自己声音中浓浓的忧虑,尽量轻快地跟她对话。
“您还记得之前在《科学探索报》头版登载论文的杜川生教授吗?”林雪君问。
“记得,他还在那篇文章里署了你的名,明确记录你为他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数据和思路。”陈宁远当然记得。
“杜教授给我写信的时候提到过一些比较温和的杀虫剂,我也在各种书中看到过,化学的杀虫剂虽然见效快,但会有毒害残留在草原上,这可能会导致牛羊吃草时也摄入到这些毒药。
“而且一些益鸟吃到被毒到的虫子,也会被杀死。这可能会破坏咱们草原上的整体生态,后面很多年都可能会有影响。
“而且虫子繁衍得快,它们一茬一茬地大量繁殖,第一批虫害被杀死,后面因为干旱,草还是不长,暴露的土壤里仍会继续爬出新的虫子,这些虫子逐渐就会有抗药性。
“就像人如果一直一直吃一种药,渐渐这种药就对这个人没效果了是一样的道理。”
林雪君有些不确定地问陈社长: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不建议我们使用杀虫剂?”陈宁远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我们可以买一些,但先不使用。”林雪君考虑了一下,觉得上来直接否定掉陈社长他们一群人一起商量出来的方法也不太好,便迂回地道:“我们可以先使用杜川生教授建议的生物药剂,就是更温和,对牛羊和草原都没太大影响的药剂,比如烟叶水、辣椒水、蒜水、青蒿水、花椒水这些。”
“可以。”陈宁远忽然轻笑一声,“你是不是担心我不接纳你的建议?”
“有点担心,毕竟我人微言轻。”林雪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你在生产队也呆了一年了,跟牧民们一起干了这么多事情,我都看在眼里的。”就像刚才林雪君安慰毕力格老人一样,陈宁远也轻声安慰她:“放心吧,我会认真对待你的建议。更何况有农大杜川生教授背书,其他场部的大员们,我也能很轻松地一并说服。”
“谢谢陈社长。”林雪君方才感受到的压力,瞬间便消减了许多。
有个开明又信任她的好领导,真的太重要了。
“你的建议是想办法买大量烟叶、蒜、辣椒、青蒿、花椒这些是吧?”陈社长问。
“是的,不过这些东西是不是不太容易大量购买?”林雪君有些为难地问。
“……”陈社长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现在就写一篇关于这些植物药水的配置方法和效果,以及原理的文章,能写吗?”
“能。”林雪君果断道,虽然这些方法是杜教授在信里写的,但前世林雪君其实也有了解过一些,只是没有落实在书面上,有点不求甚解。在收到杜教授的信后,她已经认真找资料和书研究过了。
“你写好了让海日古快马加鞭送来场部,我派人亲自给你送去首都《科学探索报》和呼和浩特的《牧区劳动报》,只要它们能把文章刊出来,我就能申请下来购买资格,接下来就好办了。”陈宁远因为专注思索而快速眨眼。
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小刘一边记录他和林雪君的对话内容,一边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陈社长思考。
“去年你们生产队出栏率高,咱们今年初产奶量也不错。我能调动出足够的钱去买东西。”陈宁远深吸一口气,急切地问:“你觉得你的文章能不能刊登?”
“应该可以,我之前投稿的文章,《科学探索报》和《牧区劳动报》都登了,连新疆那边的《新疆牧区报》都给我邮寄了转载回函,还给我装了一包葡萄干呢。”林雪君想了想又道:“我再给杜川生教授写封信,也请他帮帮忙,如果我写的文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能刊载的话,他或许可以帮我修订一下,并推动这件事。杜教授也是很关心草原,很愿意帮助我们的人。”
“那就好。你就在第六生产队先把文章写了,再给羊打疫苗吧。”陈宁远果断拍板,“一会儿你让第六生产队的大队长给我回电,我会叮嘱他全力配合你工作,为你提供最良好的创作环境。”
“好。”林雪君当即便要挂电话,又想起什么忙拉回话题,最后,格外郑重地,一字一顿地道:
“谢谢你,陈社长。”
“我还想谢谢你呢,好了,我们就不要互相道谢了。”陈宁远哈哈一笑,爽快地率先挂断了电话。
——你的支持和信任,对我很重要。
林雪君将话筒放回座机,深吸一口气,只觉热血沸腾,斗志满满。
第173章 责任【2合1】
“你已经做了许多事,长生天从不要求我们一定要做完美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雪君和衣秀玉被安排在毕力格老人的毡包里。
衣秀玉几人跟着林雪君打了三个生产队的疫苗,对扎针的技术已经掌握得很熟练了。在林雪君留在毕力格老人毡包里写文章的日子里,衣秀玉直接带着海日古、吉雅等之前在第七生产队学习过的年轻人,拿着疫苗一头一头地给羊打针。
第六生产队冬驻地里牧民们跟第七生产队的一样,除了白天需要放牧的人以外,都被安排在各种工作中,根据穆俊卿给各生产队抄写的说明做鸟巢的、收集炉灰和水做冰渣子的、养小鸡小鸭的……没有一个人闲着。
林雪君在毕力格老人毡包里写文章时,老人除了一直不停地给她添水外,几乎不发出声音——怕打扰她。
自从听说烟叶煮水能杀虫后,各生产队抽烟叶子的男人女人们都咬着牙暂时性地戒烟了,烟叶珍贵,哪还舍得抽啊,都交到大队长那儿,留着等开春后一起按照方法煮水用呢。
毕力格老人的烟叶子也上交了,但他习惯了叼着烟袋,是以即便没有点烟叶,也偶尔捏起来嘬两口。
只可惜啥味儿没有,让人心情难免有些低落。
林雪君在论文中写完烟叶水等生物药剂杀虫的效果及对生态的益处,停笔后又忽然有些纠结。
抬头望着桌上越来越瘦的灯花,心绪不定。
毕力格老人坐在炉灶边的小马扎上,一边烤火喝茶,一边用鞣制好的皮子做靴子、手套等器具。
见林雪君面前的杯子空了,便又撑着膝盖站起身,拎起奶茶壶慢悠悠走到桌边。
林雪君回头捕捉到毕力格老人的动作,忙迎过去接了壶。
去年见面时还举着枪准备跟‘马贼’搏斗、在抗击寄生虫传染病时带队干活的老人,只一冬忽而就老了。
她扶着老人坐到桌边,从炉灶边取过他的茶杯倒满,与他碰杯后喝了一大口。
喉咙和口腔都得到滋润后,林雪君长叹一声,撑腮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道:
“毕力格老阿爸,烟叶泡水这些,是杜川生教授的研究方向,有各种知识、数据等佐证。
“我用最简单易懂的文字,解释了它们的原理、制作方法、效果和益处等,这样写完其实就可以了。
“如果能顺利刊载,所有看到文章的人都能拿着烟叶,自己在家做出‘烟叶杀虫剂’等生物药剂。
“但是,我现在还有另一个想法,不知道是不是多余的。”
“有想法出现,那就不是多余。”毕力格老人敲了敲自己空荡荡的烟袋,意识到里面根本没有烟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看起来就是个最普通的、在草原上经受了许多年风吹日晒的鸡皮老人,可他讲话总是慢条斯理,有种比他人更多见识的从容:
“大自然中出现的一切都是合理的,这是天道。”
林雪君被毕力格老人的说法逗笑,虽然困难仍在,情绪却好了许多。
“其实是除了杜川生教授提到过的烟叶泡水做药剂这个提议之外,我还想多写一些东西。”
林雪君挠挠头,一边想一边倾诉:
“要合时宜的话,写到这一步完全够了,再多写都可能是不合时宜。
“因为我还想写‘化学药剂的害处’,比如用重药,虽然立竿见影,但其实是短视的错误行为。
“农药在草原上有残留,会伤害牲畜的健康,甚至毒素可能通过牛羊被人类吃进身体。
“而且等虫子有了抗药性,变得更强,能吃虫子的益鸟又因为吃上一批含毒虫子而死得差不多了。那人类就会失去几乎所有办法,草原和国家遭受的损失将不可估量。”
毕力格老人认真听她讲,脸上也露出忧虑表情。
“但这些只在我的推测中,我有知识储备和生活在草原上的一些经验,但也不能靠一己之言预测未来。
“而且农药用在种植业其实是有好处的,因为人类在吃蔬菜的时候,会洗掉农药。或者人类吃的是果实,而农药是在植株生长时喷洒在长叶阶段的,对果实没有害处。那么能杀虫、增收的农药,简直是农民的救星。”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会觉得‘既然对种植业好,为什么不能大面积使用在畜牧业呢’。
“可是,牛羊吃草的时候不会洗一洗再吃……”
叹口气,林雪君搓着手里的钢笔,抬头对上毕力格老人关切的目光,有些迷茫地、似嘀咕般道:
“一定会有建议使用农药的领导,我这样说,不就是与领导的决定相背离吗?如果我又没有特别有力的依据……”
遇到好人,小人物说错了就说错了,也没什么。
可如果环境不好,又遇到坏人,‘说错了’这件事可能被无限放大。
“有时候,由自己的笔写出自己的想法,是有风险的。或许要赌上自己的名誉和未来……”
关乎到这么大的事,她不知道自己上一世看到的新闻、学到的内容,到底是不是全面的。
甚至有时她也会怀疑自己‘不用化学药剂’的结论,是否其实是建立在后世国家已经研发出生物药剂绿僵菌的前提条件下?
她虽然学到了畜牧业历史和一些结论,但毕竟只是研究生在读。
万一她错了呢?
万一她的想法有偏颇的呢?
在去年寄生虫传染病时,她敢咬着牙推动陈社长下命令,按照寄生虫病去医治。
可面临或许会来的旱灾及虫灾,她敢拍板说用化学药剂不对,不能用吗?
她的记忆和学到的东西一定就是全面的,是正确的吗?
哪怕是穿越前,她也只是个从未承受过如此大压力的年轻人而已。
…
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几人不知何时也走进毡包,围着坐在四周,静静地听林雪君讲话。
望着林雪君迟疑的面孔,衣秀玉忽然觉得,不需要自己做决定,不用自己想如何解决问题,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告诉她怎样做是对的,只要去做就好,也是一种幸福。
骑坐在木凳上的海日古望着林雪君,疑惑道:“那就不写了呗。”
林雪君怔了下,十几秒后无力地扯了扯唇角。
可能有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学不会适可而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