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看向同样被披洒了一身雪花的阿木古楞,呲起牙:“一点也不狼狈。”
………
忙忙又碌碌,林雪君觉得自己已经干了一万件事,可一看时间,才十一点。
居然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早起也太充实了吧。
简直充实过了头。
她只得又带阿木古楞去整理从仓库里领出来的药品,在大量药材等杂物中,她发现了一大批疫苗和针管等器具。
问过仓库保管员才知道,这是场部前阵子运过来,给新生羊羔准备的。说是药先送到,之后所有冬羔都下生后,场部会从第一大队开始安排兽医卫生员过来给羊羔们打疫苗。
林雪君便再次跑去找大队长,商定了晚上牲畜们回棚后,她给半个月龄的羊羔接种疫苗,趁转场前把疫苗打完,这样大队转场时就不用带着这匹又重又珍贵的疫苗一起去春牧场了。
确定好这事,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把所有疫苗都搬到了大队长家。
棚圈里冷,疫苗会被冻裂冻坏,所以都先放在大队长家。到时候小羊羔放牧回来,直接赶到大队长家院外,挨个排队到大队长家仓房里打针。
大队长喊了几个汉子过来帮他收拾仓房,摆出人可以坐的位置、可以绑住小羊羔的大桌子、能放针管药剂的桌案等等。
接着又把院子清理出来,劈好柴堆好,等到了晚上直接在院子里点个篝火取暖,这样牛羊和人都不会冻着,药剂也不会冻坏。
如此忙忙活活,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再看表,已是13点多。
大队长瞧了瞧累傻的阿木古楞和林雪君,这俩孩子,一个13岁一个16,一个是孤儿,一个是孤身从北京跑过来支队的。
到吃饭时间,他俩都没地方去。
蒙古族牧民们都在家里吃砖茶泡饼配所剩不多的奶豆腐一类奶制品,汉族的回家了则有母亲或媳妇做好的酸菜炖粉条一类吃食。
难道让两个孩子去大食堂吗?
放牧的白天,大食堂都不开灶的,只有硬饼子窝窝头卖……
这么一想,两个忙活一上午的孩子越发显得可怜巴巴。
“都来我家吃饭。”大队长大掌一挥,干脆将两个孩子全请进自己屋里了。
林雪君这是第一次看见大队长的蒙古族爱人萨仁,对方早在屋里做好了饭菜摆在灶台上保温,此刻正坐在炕上织毛衣。
瞧见大队长带人进屋,她立即笑着跳下大炕,走过去接大队长脱下来的羊皮帽子。
大队长给萨仁介绍林雪君,之后转头对林雪君道:
“这是我爱人,她不会说话。”
说着,大队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林雪君惊愕一瞬,忙也转头朝萨仁笑。
萨仁面相很老,看起来比大队长还年长一些,眼尾等处的皱纹看起来很深。但她眼睛很明亮,笑起来的样子明媚亲切,有种从内而外的充满韧劲儿的特殊美感。
她一手拉了林雪君,一手拉了阿木古楞,都带到炕桌边,之后便去端饭菜。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几乎同时又从炕上跳下来,跟在萨仁身后帮忙拿碗拿筷子。
大队长从柜子里拿出今年剩下的最后一小罐杨乃子果酱,放在炕桌上。
杨乃子是一种红色的小果子,跟蓝莓很像,比蓝莓长,又名靛蓝忍冬,做成果酱后酸酸甜甜的,是山里人特别喜欢的吃食。
林雪君小时候,母亲常常在海拉尔市集里买杨乃子鲜果,洗净后拌白糖吃。
果子咬开了爆出酸酸的汁,五官都皱到一起。之后要立即用口水把果子上沾的白糖粒化开,用舌头抿啊抿的,很快酸味和甜味融到一起,五官便舒展了,露出幸福的笑容。
后来她吃到许多诸如火龙果、榴莲等家乡没有的新鲜水果,但这一味童年记忆却好久没再尝过。
从大队长拿出那一小罐果酱起,林雪君就没挪开过视线。
大队长瞧见她那个没出息的馋样,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在北京肯定没尝过这东西,一会儿让你开开眼,尝一尝咱们北方山里的野果子。”
“我知道杨乃子,又叫胡颓子,果实可入药,可以降血糖血脂、抗炎镇痛,对肺虚咳喘、久泻久利也有奇效……效果可多了,反正根、叶、果子都是中药,各有对症。”林雪君帮忙将筷子摆好,反过来给大队长科普。
“哎呦,这些我倒不知道,我就知道它果子好吃了。”大队长哈哈大笑,将果酱摆在桌上,摸了摸下巴道:
“我们老吃这个的,怪不得身体倍棒呢。”
四个人全盘腿上炕,围炕桌而坐。
四个馒头,6个蒸得软糯的小土豆,一个干菜汤,一盘酸菜炖粉条,一颗醋蒜,一小碟奶豆腐。
这是林雪君到第七大队以来,见过的最丰盛的午餐。
早就听说各家各户自己做饭的,都比在大食堂吃得好,到今天林雪君才知道到底可以好多少。心里愈加暗暗打定主意,明年秋天一定做全大队排行第一的仓鼠,把各种食物都囤得多多的,入冬后每天在家里吃得丰盛又饱足,把自己养得圆圆的。
决不能像今年冬天一样,初来乍到,啥也没有,只能去大食堂满足基本的温饱。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坐在桌边,既馋又拘谨,他们礼貌地坐着等主人家先动筷。
萨仁看着他们的样子忍不住地笑,执筷便给他们各自夹了一块奶豆腐——母羊产冬羔的时候正直深冬,掉膘少草的,奶水不足,牛马骆驼这会儿又都还没产崽,所以现阶段称得上是草原上最缺奶的时节。
这时候还能吃上奶制品是非常难得的,因为珍贵,才专门要在待客的时候拿出来,率先给客人品尝。
林雪君忙道谢,随即在萨仁期待的眼神中,将奶豆腐送入口中。
羊奶熬过奶皮、滤去酥油后剩下的奶渣,经过发酵、过滤、熬煮、压制、定型才做成的奶豆腐,可以在冬天存放很久。
它做零食也可以,做干粮也行,泡在奶茶里吃同样是美味。
林雪君小时候就很喜欢它酸酸甜甜香香的味道,每次连吃一碟又一碟,正餐都省了,吃得精神奕奕,总要上蹿下跳地把家里折腾得乌烟瘴气才知道累。
她还记得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揣了一兜奶豆腐去流浪,玩累了钻到牧人晾晒的草垛里睡着,直睡到天黑透了才从暖烘烘的草垛子里钻出来。
当天家里人还以为她去河里玩被冲走了呢,为了找她,几乎惊动附近所有牧民。
妈妈看到她满身草屑,一边嚼奶豆腐一边溜达回家,气得捞起她就是一顿打,把她屁股打肿了才罢休。
从那之后,妈妈总是把家里的牛肉干、奶豆腐等零食全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这样她就算出去野,只要肚子饿了总会知道回家……
萨仁阿妈做的奶豆腐跟妈妈做的,味道上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同样的酸香美味,林雪君口含着它,等它慢慢化开,伴着这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时岁月。
之后咬一大口馒头,再咽一大口粥,慢慢消化掉奶豆腐的味道后,才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羊乃子果酱,用小刀把馒头切成片,刀尖挖些掺杂果粒的果酱,均匀涂抹在馒头上。
窗外天阴沉沉的,风将山坡上的雪吹到驻地上,卷起一场小雪纷纷扬扬。
熟悉的酸甜味果酱浓郁的味道散开,林雪君双肘支在桌面上,屁股底下是又厚又软的炕褥,上午劳作时被风吹透的棉裤早已被火炕烘得暖融融,冰屁股也热乎了。
大队长对林雪君这个新客人讲起自己和爱人的故事,在北方草原边呆久了的人,喝着粥都能喝出一种微醺般的开朗气质:
“……刚认识的时候,是会讲话的。
“……隔了几年再见到,就不会讲了。
“……发烧,那时候哪有药啊,活着都艰难。
“我也挺知足的,还能见到,就比见不到强。”
萨仁阿妈不会讲话,但当大队长讲话时,她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好像他说的所有内容都很吸引人一样。
她这表情总是促使大队长越说越多,逐渐像个演说家。
林雪君捧着馒头就着粥,听着大队长和萨仁的故事,不知不觉间杨乃子果酱就见了底儿。
等大队长发现果酱被吃光时,已经来不及。
他捏起玻璃罐子,透着窗外并不明亮的光,看一眼见底的罐子,又转头看向嘴角还粘着紫红色果酱的林雪君,做出可惜地模样,边拍桌边道:
“才干了半天工作,就骗走我半瓶果酱。”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搓着耳根,脸上发烫,只得对萨仁和大队长傻笑:
“那……那我多干点活……”
“哈哈哈,可得多干点!多救些牲畜,让今年产的新生儿们全活下来吧。”大队长笑容渐收,讲到这里时几乎透了几丝沧桑。
每年牲畜们产仔,是最开心的丰收季节,但也是让牧民们心疼的季节。
各方面因素影响,能活下来的新生儿总是有限的。
这片草场很好,它能把牛羊都养得肥肥壮壮的,可他们这群牧民却不够好,没办法让牛羊免受寒冷、病痛的折磨。
大自然太强大也太不可测了,渺小的人类总是在品尝无奈。
“我会努力的。”林雪君点点头。
萨仁便笑着伸手摸林雪君的头。
饭后,四个人一起整理饭桌刷碗,收拾妥当后,林雪君被萨仁拉到炕上,以手指丈量起她肩宽、腰围还有臂长。
量好后,萨仁将这些尺寸记录在本子上。
阿木古楞歪坐在炕沿处,一边帮萨仁缠毛线,一边道:“萨仁阿妈要帮你织毛衣了。”
他又扯开自己的羊皮大德勒,露出内里的土黄色毛衣,“这就是萨仁阿妈给我织的,羊绒线的,很暖和。”
萨仁笑着点头,又将阿木古楞拉到身前,双手拍拍他肩膀,歪着脑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随即扯开他的大德勒,发现他的毛衣果然已经小了,袖子甚至缩短到了小臂中央。
十几岁的男孩子,涨势很快。
萨仁于是又用她温暖有力的大手帮阿木古楞做丈量,小少年炸开手臂,被阿妈安排着原地转圈圈。
林雪君看到他虽然手黑黑的,藏在袖子里的手臂却特别白。
草原上的蒙族人皮肤底色其实比汉人更白,是泛着些粉色的白。经过草原的洗礼,才逐年越来越黑。
如果他们注重防晒,就会成为草原上的美丽民族,而不止是悍勇民族。
大队长为炉灶填好柴,走到萨仁身边,看了看爱人在本子上做的记录,念叨:“阿木古楞虽然比林同志矮,肩膀倒是跟林同志一样宽了。再长几年,一定是非常威武高壮的小伙子。”
阿木古楞被夸赞,一边重新穿好羊皮大德勒,一边红了脸。
他低着头,安静地坐回炕沿,捡起乱七八糟的毛线,继续帮萨仁阿妈缠线团。
林雪君靠着炕桌,一边学着阿木古楞的样子整理毛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大队长聊转场路上如何照顾动物的事项。
房间内只有他们和缓的絮语声,窗外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稍有露头,将远处的屋舍照成浅黄色。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妈妈揍屁股的下午,她钻到草堆里睡觉,肚子里的奶豆腐不断释放能量,让她睡得又香又沉。
这一觉,她一直睡到自然醒。
卷着被子翻个身,她捋开滚得乱糟糟的长发,趴在被窝里,她迷迷糊糊看到阿木古楞正坐在灶边咔嚓咔嚓将细长的干豆角丝剪成一截一截的。
转头,便瞧见自己正依靠着的萨仁阿妈。对方朝她笑笑,手里的织针不停,小指灵巧地拨弄几下毛线,它们就被编织成了平整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