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拉住他手腕,“走,去我家吃饭。”
“我——”阿木古楞被拽出毡包,瞠目问她:“干啥?”
“我们今晚聚餐,有可多好吃的了,我请你吃。”林雪君拽着他往小院外走。
“我有馒头。”他举了举手里还捏着的馒头,白面馒头可香可甜了。
“走啦~”林雪君回头朝他笑。
“那……我先把火熄了。”说罢又挣脱她手跑回去把炉灶里那点可怜巴巴的柴火熄灭,再跑出来时,手里拎了两个白馒头,外加一小碗奶皮。
他虽从小自己一个人生活,也知道去别人家做客不能空手。这些奶皮是他上个月发工资买的,只有它们最拿得出手。
穿过知青小院,林雪君一把拉开房门。
一大团白色的热雾铺面冲出,瞬间将两人包裹其间,在外人看来,两个少年人仿佛是被那白色烟雾中的妖怪吞进房间般。
阿木古楞面前的白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暖黄色的油灯光芒,和香到令他吃惊的食物气息。
那浓郁醇厚的味道仿佛有实质般,一下抓住了他的鼻子,连肚子里的胃好像都跟着跳动了下。
林雪君脱掉帽子大衣后转头朝他伸出手,他这才把自己的羊皮大德勒和尤登帽都摘下来递给她。
羊皮大德勒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边缘被磨得起皮不说,还有几个刮坏的窟窿。林雪君伸手指穿过那窟窿,手指转了个圈儿。
没有爹娘的孩子,衣服破了也没人帮缝补,只能长年累月地穿洞洞服。
再一摸那顶尤登帽,耳朵的地方都被磨薄了,内里的皮毛也掉得所剩无几,戴着恐怕已经不怎么暖和了。
叹口气,林雪君反手将之全挂在门后的衣架子上,转身便推着阿木古楞的肩膀将他按在桌边小凳上。
此刻饭菜都已上桌,五花肉炖酸菜、猪油炒豆角丝、炒土豆片、一碗奶豆腐、一颗醋酸、一盆圆滚滚的大白馒头。充满锅气的炒菜冒着热气,颜色各异的食物将餐桌摆得满满登登。
一群人围坐在四周,捏着筷子摩拳擦掌,大家没开口讲话,气氛却莫名地热烈。
对美食的渴望,在空气中沸腾,是无声的喧嚣。
林雪君第一个拍巴掌宣布开餐,穆俊卿这才接话道:“恭喜孟同志平安从场部回来。”
“哈哈哈,那也恭喜林同志成为大队兽医卫生员!祝你早日成为正式兽医!”孟天霞笑着接话。
“别漏下穆俊卿同志,恭喜你成功拜师陈锁义老先生,成为一名木匠学徒。愿你将来变成顶级木匠,能为祖国建高楼造桥!”林雪君高举筷子,说罢快狠准地在酸菜盆里夹了一块儿五花肉。
肉啊!肉啊!她都多久没吃过五花肉了!
记忆中最近的一次肉食,居然是阿木古楞送的一小块牛肉干。
念头转间,筷子也转了向,直接将那一片五花肉送到了阿木古楞盘子里。
“我也要祝贺我自己,成为林同志的助手,以后我一定好好认中药材,学习中药知识!”衣秀玉也凑着热闹笑应,并学着林雪君的样子夹了一筷子五花肉。
大家早就馋得忍不住了,衣秀玉话音一落,就都动了筷子。
阿木古楞望着面前这丰富的晚宴,他从来没接受过这样的盛情款待,以往吃百家饭时,大队里户户都困难,能填饱肚子就行,哪有大口吃肉,且有这么多丰富配菜的时候。
最近两年牧区日子过得虽然好了,可他独自支出门户,赚半个成年人的工分,要买许多许多重要日用品,并没有奢侈地给自己做这么一桌子菜的能力。
何况,他也不会炒菜。
捏着筷子,他盯着盘里林雪君给他夹的五花肉,有些拘谨地、缓慢地将之夹起。
才想着自己作为客人,不能吃太多,这块肉要慢慢吃、细细品,盘子里忽然又被夹进来三块五花肉、两筷子豆角丝、一大块子土豆丝和2粒醋蒜。
抬起头,发现圆桌边的所有知青们都笑吟吟在望他,有的嘴里塞满食物,只能通过眉眼弧度才判断得出是在笑着。
“你多吃点,太瘦了。”孟天霞讲的汉语,也不知阿木古楞听不听得懂。
“再长点个子,可不能跟我一样高。”衣秀玉比了比自己的头,也忘记了阿木古楞是蒙族小孩,不会讲汉语的状况,只学着孟天霞的样子向客人表达善意。
“吃吧,别客气。”穆俊卿摆出自己最为可靠的沉稳笑容,朝阿木古楞颔首,难得地讲了句新学的蒙语。
“把五花肉放在馒头上,再放一点点吸饱了肉香的酸菜,一大口将酸菜、五花肉和馒头都咬进嘴里。你就吃吧,老香了。馒头是甜的、软的,五花肉带点焦香,好吃到灵魂出窍。和着酸菜一起嚼,酸酸香香地开胃、解腻,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林雪君一大串蒙语叽里咕噜地说出来,听得阿木古楞瞪圆了眼睛。
“快吃!”林雪君期待地看着他。
阿木古楞便按照她讲的把五花肉、酸菜都铺在手里的馒头上,然后嘴巴长到最大,一口就把馒头顶盖给啃掉了。口中东西太多,噎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林雪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咀嚼,慢慢的,阿木古楞那两条秀气的长剑眉挑高,又舒展开。闭眼时那条上下睫毛交叉绘制出的线条都忽闪忽闪地向两边飞去了,鼻孔不自觉张大,咀嚼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咽下一部分口中食物后,他眉头又压下,那是用力品味美味、用心享受食物滑过食道进入胃里的饱足快感的表情。
看别人露出幸福的样子,自己也会觉得浑身暖呼呼地快乐呢。
林雪君见他睁开眼,自己也夹了一块五花肉,如自己所说那般啃掉一大口。用力咀嚼的样子跟淑女二字毫不相干,可她好爽啊,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在无声尖叫:
“好吃好吃好好吃啊……活着好幸福啊啊啊!五花肉炖酸菜全世界第一美味!”
桌边每个人都与她一般模样,各个鼓着一边腮帮子,艰难地咀嚼。
不知谁第一个笑起来,大家怕呛到,又忍不住幸福地想笑,便极力克制笑意,脸都憋红了。
炉灶上传出咕噜噜的响声,穆俊卿忙跳起来跑去把煮锅拎起来,又用炉钩子勾起铁圈盖子将炉灶盖住,之后倒了8碗刚煮好的热羊奶端上桌。
林雪君把阿木古楞带来的奶皮子分成八片丢进大家的奶碗里,又从罐子中倒出8块焦糖分给大家,之后用筷子把焦糖搅拌融化。
染上焦糖色的羊奶上盖着奶皮子,散发出奇特的甜香。
她举起自己的奶碗,朗声道:
“干杯!祝我们以后天天有肉吃,有奶喝,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在咱们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干出一番事业!”
“托林同志的福,我们有奶喝!”孟天霞也双手捧了碗高举。
“托林同志的福!”大家依次重复,随即‘砰’一声碰碗,之后一边吹凉,一边美滋滋地吸溜醇香、现挤现煮的羊奶汁。
明明是喝奶,衣秀玉却觉得自己好像醉了。
他们来祖国边疆,都做好吃苦的准备了。为了边疆建设,变黑、变瘦、变粗糙、饿肚子算什么啊……
可是,怎么居然能有五花肉炖酸菜、猪油炒豆角丝、焦糖羊奶等这么多奢侈美味呢?
热腾腾的羊奶入腹,所有人额头上都渗出汗。
他们簇拥在桌边,望着热腾腾香喷喷油汪汪的晚饭,幸福到茫然。
都说来支边是受苦的,累归累,可是……苦呢?
有志青年们聚在一起尽情挥洒汗水、大口喝奶、大口吃肉,倒头就能呼呼酣睡,被大队的社员们认可……外面冷风呼呼,他们却坐在温暖的瓦房饭桌边一层一层冒热汗……
半个小时后,奶足饭饱。
穆俊卿用手背抹了把油滋滋的嘴角,又心疼手背上擦下来这点油星,捏下一小块馒头,擦掉油星后嚼着吃掉——肚子更撑了。
孟天霞挺着圆滚滚的肚子,靠着椅背,头后仰垂着,目光里是高高的瓦房横梁…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快忘记建设祖国的伟大愿望了。
梦想是啥?
志向是啥?
别问,问就是……好吃!
猪油炒的菜,可真香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穆俊卿:王建国同志,你做啥怪表情呢?
王建国:不是啊,刚才吃肉吃得太忘我,咬到腮帮子了,疼得……
衣秀玉:哈哈哈哈……
第32章 【请看】牛粪包围,不知所措
“林同志,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有精神力量的同志!”
饭后,林雪君坐在炕上,头脑混沌地靠着墙,尽情享受饭困时微醺般的感受。
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大家只能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于是渐渐将大队里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的八卦,都稀里糊涂地聊了出来。
快乐地浪费时间和生命是多么奢侈又放松的事情啊。
穿越前世界纷纷扰扰,吃饱饭是件很容易的事,想喝可乐就喝,想吃肉就吃,她竟好像从来不知道,吃饱饭居然是这么的令人满足和幸福。
身在和平盛世,人们对周身的一切都习惯了。
只能感受到变化的人类,已然察觉不到吃饱、喝足、温暖、平安是件多难得的事。大家只会为不知明天能否发财而忧愁,为房子车子焦虑不堪,为社会和他人无穷无尽的期待感到窒息。
而在这个国家处在充满希望、朝气蓬勃的‘早晨’的时代,人们感受到的变化不是固步不前,而是今天比昨天过得好,明天会比今天过得好。
昨天衣不附体,今天有件破布褂子,人就会幸福。
昨天只能吃土啃树皮,还被奴隶主压榨和殴打,今天能喝粥吃窝窝头,没有人打自己,就会幸福。
林雪君明明是从物资丰沛的和平年代而来,可近一个月置身生产队驻地,与知青和牧民朝夕相处,渐渐沉静地融入,也体会到每个人热血澎湃劳作时,对未来怀揣着希望的那种精气神。
在这些人心中,领袖描绘的美好不是乌托邦,那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终将在大家的劳作中来到。
那是必然降临的未来。
林雪君伸手一下一下抚摸在病痛中疲倦入睡的小边牧糖豆,她迷迷糊糊地想,现在是六十年代末,她16岁。
10年后,是70年代末,她26岁,走到人生的青年时代,也正是知青下乡大潮最热的时代,同样是这大潮步入尾声,将迎来高考恢复的时代。第一年恢复时,考官们都不知道到底该给学生们出怎样的题才算难易适中,在那个国家都在摸索的阶段,考入一所好学校并不难。
而如果她已经在第七大队成为了正式的兽医,她或许还能考入首都最好的医学院。国家百废待兴的冲刺阶段,大把好位置都空缺着,毕业就能做精英。
10年后的70年代末啊,如果她能在这10年中,成为整个呼色赫公社最优秀、最有名的草原牧医,那她是否能免招入高校呢?
或者,如果成为整个呼伦贝尔盟,甚至全国有名的牧医,她是不是……可以直接做高校教授,也许她将扮演的就是给考生们出题的角色呢?
26岁的行业顶尖力量拥有者!
“你笑什么?”坐在身边的孟天霞忽然开口问。
林雪君这才发现自己正在笑,从美好的白日梦中回神,她忍不住感慨:
“人活着到底是精神世界更重要,还是物质生活决定精神生活呢?
“在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的环境下,有梦想可以追求,有奔头,有上坡路可以走,被社会和身边人需要,被认可被尊重,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是不是比极端的物质享受更宝贵呢?物质享受的阈值好像有点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