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了长了。”他随便打量下她身高,胡乱应一声,又看回她的眼睛。
“我留给你的俄语词组啥的,你都背下来了吗?”林雪君弯腰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给他额吉(母亲)准备的红柳枝,和给他准备的词典、笔及本子,一股脑塞他怀里。
“背了,你可以考我。”塔米尔终于收回一直追随她的目光,打量起怀里的东西。
红柳枝各个粗壮,词典和本子透着墨香和纸张的香气,铅笔是全新的,有两支之多。他高兴得全揣蒙古袍上襟里,塞着胸口鼓鼓囊囊。
“去喝点奶茶吧?”林雪君笑着问。
塔米尔听了便要应‘好’,可逐渐冷静下来的他终于记起后面还有一群牛等着入棚呢。
他转头朝着慢慢走过来的牛群望望,又看看林雪君,一副‘不舍得离开,又不得不去赶牛’的左右为难模样。
“我阿爸和乌力吉大哥都来了,我先去帮他们把牛赶过来。”工作终于还是占了上风,他朝着林雪君交代一句,又如来时般蹬蹬蹬跃上大马,得得得飞驰而去了。
大队长正低头拢牛粪,听到马蹄声转头便大声呼喝道:“慢点骑!爱惜马——”
得得得远去的马蹄声瞬间变缓,塔米尔不好意思地回头笑。
大队长叹气撇嘴,无奈地瞪一眼塔米尔背影,才重归自己那一摊工作。
跟师父陈木匠一起钉牛棚四角柱的穆俊卿目送塔米尔身形渐远,这才趁取木材的工夫走到林雪君身边,问:
“那是胡其图阿爸家的大儿子塔米尔吗?”
“就是他。塔米尔马骑得可好了,之前在春牧场用套马杆套到好几头黄羊呢。黄羊可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动物,能套到黄羊的,一定都是头一号的套马好手。”林雪君赞叹道,语气里满满羡慕。
她自己也想当套马的好手,恨不能现在就骑上苏木、举着套马杆,威武雄壮一把。
“……哦。”穆俊卿转头瞄她一眼,又看看远处驾马驱赶牛群的塔米尔,淡着脸抱起一大把木板转身折返建牛棚的空地。
王建国忽然斜刺里冒出来,拎着一桶脏水,看看远处的塔米尔,又贼兮兮看看穆俊卿,怪声怪气道:
“我们穆同志打木桩也打得可好了,木头可是最难锯的植物了,能锯木头做凳子桌子的,都是头一号的木匠好手!”
穆俊卿脸孔一红,转头推一下王建国,戳一下眼镜,恼羞成怒地瞪人。
“哈哈哈——”王建国被瞪得身心满足,一边朗声大笑,一边拐向另一边去倒脏水。
那背影耸着肩膀,笑得水桶里脏水四溅。
“他笑啥呢?”得胜大叔拎着一桶药汤过来,瞧见王建国大笑,好奇地询问穆俊卿。
“他一干活就高兴。”穆俊卿撇开脸,丢下一句便匆匆走了。
独留下得胜大叔望着王建国的背影啧啧点头:
“喜欢劳动啊,真是个好同志,思想觉悟就是高!”
第92章 隐患【2合1】
林雪君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塔米尔等人赶着大牛小牛进棚圈时,糖豆兴奋地再次冲出阴凉地。
但是大牛实在是太雄壮了,它们拥有用力一挑足以让狗狗开膛破肚的牛角,和强壮有力足以踏碎狗狗肋骨的蹄子。
聪明的小狗是懂得恐惧的,它围着大牛观摩了一会儿,便慢条斯理摇着尾巴折返毡包后的阴影,哈哧哈哧地休息去了。
在边上帮忙剃羊毛的昭那木日捕捉到了小糖豆的行为,只觉得它无论是勇敢地尝试,还是沉着地观摩分析,都透着一股少有的睿智。
他赞叹不已,觉得这是一条懂得分析和思考的绝顶聪明的好牧羊犬,啧啧几声后……又想偷狗了。
“这些羊身上好多跳蚤啊。”奥都帮翠姐按住羊羔,看着小羊身上厚实的卷毛被剃掉,露出毛下皮肤上的小虫子,皱眉将之拎起来递给帮忙驱虫的衣秀玉。
身上虫子不多的羊都直接被按在药水里了,遇到这种虫子多的,则有另一番处理办法——
衣秀玉压住小羊的脖子不让它乱跑,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有劲儿的、体格大的男人。
瞧见身高体壮像大熊一样的昭那木日,眼睛一亮,这个好,这个小伙子壮,便抬臂喊:
“喂!那位同志,过来帮下忙呀。”
昭那木日正觊觎边牧犬呢,忽然听到个软柔可爱的腔调在很用力地拉大嗓门喊人,他耳朵一痒,转脸便去寻找。
只见一个长得肉乎乎的可爱小姑娘正骑压在剃了毛的小秃羊身上,瞪着圆眼睛喊他。
大步走过去,他接过小羊,听着她用半生不熟的蒙语指挥,将小羊绑上四蹄不得动弹,又帮忙拎过装石灰的袋子,看她将石灰抓出来洒在羊皮肤上。
“这是干什么?”昭那木日好奇地问。
“林同志教的好办法,羊身上如果虫不多,用汤药驱虫效果会非常好,再辅以喝汤内驱虫,基本上就能保证牛羊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受大量寄生虫困扰了。
“可是这种身上好多跳蚤蜱虫的,用药汤内外驱虫效果就会很慢,所以可以用石灰粉涂抹。”
衣秀玉虽然脸上还有1少女的婴儿肥,讲起工作却十分严肃认真:
“林同志说了,石灰粉可以破坏跳蚤卵和幼虫的外壳,吸收跳蚤等虫子体内的水份。能在一个小时内把这些吸血的虫子弄死。”
“用火柴烧蜱虫的屁股,它会松口,一捏就捏下来了。”昭那木日指了指吸饱了血后圆滚滚的蜱虫,这东西最可怕了,不长屁眼,干吃不拉,一旦趴在牲畜身上咬住了就不松口,往往搞得牲畜贫血瘦弱。
人要是粗暴地把它捏下来,它嘴巴还留在肉里,牲畜就会皮肤发炎,有的还会发烧生病。
他们这些在草原森林里放牧的人最怕遇到这东西。
“那不是要一个一个地烧嘛,这么多羊,得有多少蜱虫啊,哪烧得过来。”
衣秀玉不认同地摇摇头,接着又道:
“石灰会烧死大量虫子,剩下生命力强的虫子再用药汤内外巩固一下就好了。”
涂好石灰,衣秀玉站起身,掐腰转头看向几步外给羊剃毛的人。
昭那木日忍不住走近一步,低头看看衣秀玉圆溜溜的头顶,伸手比量了一下,勉强到自己胸口,好小一只。
衣秀玉回头间恰瞧见昭那木日的小动作,立即睁圆了眼睛,不高兴地仰头瞪他。
这个人怎么这样,好没礼貌!
昭那木日被瞪得心里一阵乱七八糟,嘿嘿直笑,连那条让他心心念念的边牧小狗都给抛在了脑后。
这个小同志是谁啊,好招人喜欢!
……
草原哪怕是夏天,日夜也有一定温差。
临近傍晚,虽然不至于让剃了毛的羊觉得冷,但在晚上剃毛还是容易让动物适应不及。
所以大队长又带着社员们将剃好毛做好驱虫的羊和其他牛羊分圈看护,汤药等东西也都暂时收了起来。
做好防火带后,人们将带来的牛粪慢慢点燃成堆,凑了个小山一样的篝火。
草原人信仰火神,大家看着能烧煮奶茶、烤熟食物、驱赶野兽的火焰便觉得安全而幸福。
在夜幕拉下来的最后时刻,苏伦大妈几户人家驱赶着马群也抵达了驻地。
筹备晚饭时,妇女主任额仁花带着位结实的大姐,和大队长带着的昭那木日,比赛杀羊、吹羊皮筒子,牧民们则围在边上喊加油。
性情开朗的蒙古族姑娘托娅还没吃上肉喝上马奶酒,就已经快活地在夏夜晚风中围着篝火跳起舞了。
她舒展拉平双臂,后仰头看着洒满星子的天,一边有节奏地前后翻转手腕,一边前后拱肩,只几个简单的动作,却跳出了大草原特有的豪情潇洒和野性靓丽。
林雪君看得不错眼,围在边上也笨拙地学习这些舞蹈动作。
等到捏着羊排吃得满脸热汗,小半杯被誉为‘草原八珍’的‘元玉浆’马奶酒下肚,林雪君也忍不住围到篝火边,现学现卖地将今天才看会的舞蹈动作跳了出来。
快乐会传染,一旦染上,便忘却烦恼和疲惫,觉得好像又能继续剪个几十上百头羊了。
林雪君哈哈笑着,浑不在意自己还不太熟练,只循着记忆展臂,舞动。
跟她熟悉或不熟悉的社员都热烈地为她鼓掌,发现她跳舞时左手还捏着一根羊排骨,更是哈哈大笑个不停。
林雪君时而看着火焰,时而看向一望无际的夜幕,旋转着舞蹈,只觉心胸开阔到仿佛能包揽天地万物。
那些从一个箱子奔波到另一个箱子的生活仿佛已成了遥远的梦,纵野万里无遮无拦的自由疆域带来万丈豪情和无拘无束的豁达情操,将所有细碎的烦恼、压力、焦虑和汲汲营营的谨小慎微都冲淡了。
置身在一片广博的绿色海洋,以天为盖地为庐,左手持肉,右手接酒。
大快朵颐,大声欢笑,何等畅快。
“这是猪肉吗?”胡其图吃到一块儿五花三层的肉片,忽然转脸问大队长。
整天奔波在草原上放牧的人体力消耗非常大,骑着马跟着畜群一整天不停歇地走,夏天忍酷热、冬天忍苦寒,如果补充不上能量,人是坚持不下来的,甚至活不下来。
所以他们对油脂和蛋白质等的需求非常高,可以早上一睁眼就吃羊油炸果子、牛羊肥肉等高热量食物,以抵御接下来一整天的高强度劳动。
所以这种脂含量高的猪五花对他们来说真是不错的美食和补充,甚至觉得比羊腿上的瘦肉吃起来都香。
“是猪肉。”大队长也夹了一筷子,这盆汆猪肉是知青王建国做的,放了些酸菜,又香又开胃爽口,称得上是王建国的拿手菜,“猪肉是林雪君同志带来的,他们上山采草药,遇到了被熊瞎子追懵了的野猪,幸亏人没事,把野猪打死了。一半给大队驻地的人办宴席吃了,留下来的大多数都带过来。她说要让你们尝尝,换换口味。”
“……”胡其图阿爸才夹起一筷子五花肉,听到大队长的话,动作停顿,眼神捕捉起林雪君的身影。
沉默几息,他伸手在袍子襟兜里摸索起来,似乎想找到些什么宝贝东西,送给好孩子林雪君。
可惜一无所获,现在天气热了,他们穿的都是薄袍子。襟兜里既没有羊羔狗崽子,也没有牛肉干硬饼子了。
可是当林雪君坐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从自己背来的羊皮兜子里掏出了个小银杯,用热水冲刷干净后,倒上了一杯马奶酒。
林雪君熏淘淘地转头看过去时,胡其图将她手里的小铜杯放在一边,把亮闪闪的银杯塞到了她掌中。
在她顺势坐到胡其图身边,笑着唤了声“胡其图阿爸”后,胡其图用力从自己小指上撸下来一个粗犷的银戒指,不由分说便套在了她拇指上,成了个扳指。
银戒指上镶嵌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绿松石,透着古朴的美感。银圈没有什么精细的雕工,粗粗大大的,只简单用刀尖在环侧刻出了有些抽象的马头纹路。
林雪君怔愣愣地捏着银樽,低头看另一只手的拇指上,好大一个戒指戴在上面…她不由得将中指弯曲了,不断细细摩挲戒身。
好漂亮啊!
刚从家徒四壁走出来的牧民们手里没啥特别值钱的金银首饰,银樽银戒指银耳环之类的东西绝对是非常非常珍贵的。
她霍地仰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胡其图阿爸:“给我的吗?”
胡其图点头,满脸沧桑的大叔笑起来时竟显得有些憨厚。
“可是……”林雪君有些迷惑,她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胡其图不会讲话,大队长坐在边上笑吟吟看着,实在是性子急,终于低声道:
“林同志,你的劳动是有价值的,牧民们都记在心里。我代表整个生产队,敬你一杯。”
说着将自己的铜杯凑到林雪君的银樽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