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搭着他的手下车,微笑着眨眨眼:“生活的仪式感,还是很有必要的。”
温竹挑挑眉,不置可否。
院子大门两侧按着灯笼样的灯,墙上的青砖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出些斑驳的痕迹。天上下了点儿清雪,此情此景,未免有几分萧瑟。进到院子里,却是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过影壁,穿回廊,画栋雕梁,处处精致古朴。
进到包厢内,暖香阵阵。两人坐定,服务员进来送上今天的菜谱,泡好茶水退了出去。
顾盼斟了茶,无聊地轻轻拨弄着着茶杯,杯中茶汤微红,升起丝丝袅袅的热气,氤氲着黄晕的灯光。某一个瞬间,温竹忽然觉得,顾盼的样子竟有些陌生,不由心思微动。
念头一起,他随即警醒,回过神来,又忍不住暗自发笑。老话说女大十八变,这丫头正是出落的时候,可不是几天一个模样,更不要说这都有三个月不见了。
收回了散漫的心思,还是先说正事。他接着路上的话题追问:“说说吧,这休学,你是怎么想的?”
经过刚才一番“唇枪舌剑”,他哪儿能看不出来,这事确实出自她强烈的主观意愿?只是个中缘由,他不明白。
顾盼调整一下姿势,坐得更端正一些,正色道:“比起按部就班的完成学业回来接手公司,我有更想做的事,不想在学校耽误工夫。”
温竹听得愣了一下。意料之外的答案,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她父母过世的缘故,一直以来,从老爷子那儿就自然而然地默认她将来要继承顾家的家业,他也是同样的想法。她去沃顿商学院就读也正是这个缘故。这条路固然顺理成章,可说到底,这更多是出于别人的期望,而非她本身的意愿。她如今已经成年,另外有其他想法,的确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想到这一层,他似是反问打趣,又似是自己感慨:“你这也算是迟来的叛逆期?”
温竹当前心态还是比较轻松的。他也不是上了岁数的带有旧时大家长式强制观念的老头子,容不下半点儿违背。当然,他之所以还能比较平静,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顾盼只是休学,事情还远远不至于无可挽回。
“这也算不上是叛逆吧?”顾盼双手拢着杯子,不太乐意地抿嘴,“我这个年龄,萌发出自己的理想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对于她的这种说法,温竹并不以为意。他淡淡道:“有自己的理想是好事,但我必须得提醒你两点。第一,顾氏终究是你的责任;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才刚刚十八岁,大好的年华才刚开始。我个人觉得,现阶段的任何理想都不值得让你认为,完成学业是在耽误时间。”
顾盼直直地迎着温竹的目光,对视几秒,忽然间笑了:“我忽然挺佩服我爸妈的。”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温竹不由皱了皱眉。他有些疑惑地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然后,就听到顾盼的后半句话。
顾盼眨眨眼睛,眼神中满是直白而热烈欣赏:“他们到底是从哪座宝山里,挖出你这么一块无暇白玉的。”
因着之前的纠结,这话落到温竹耳中,可不又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他登时岔了气,一口茶水好险才没喷出来,费了好大力气将将强压住咳嗽的欲望,眼中闪现过一点狼狈的水光,脸颊带着耳根烧得火辣辣的疼。
看着他一瞬间面红耳赤,顾盼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发痒。对着旁人一脸冷肃,在自己面前却总是温柔又容易害羞,这种反差萌果然是少女心的天敌啊。
温竹手头没有镜子,自然也看不到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还色厉内荏地呵斥:“又胡说八道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吗?”
未免又把人给惹急了,顾盼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故作一本正经地模样反问:“这世上多少人为了钱为了权争地你死我活,哪个像你一样,偌大一个顾氏集团在手却丝毫不为所动,还硬是当成了烫手山芋,恨不能早点撂挑子走人的?”
要是换成其他人,不说把顾氏掏空只留个花架子给她,也一定会花大力气从中捞取利益,哪儿会像温竹这么劳心劳力还恪守不渝?有时候她都忍不住心里嘀咕,他该不会是修炼过嫁衣神功吧。
说罢,顾盼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听她说的是这个,温竹倒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同样叹气摇头,一脸“你是怎么好意思说我”的模样:“换成别人,只有严防死守生怕我把顾氏给吞了的,也没有像你这么心大,恨不得把甩手掌柜一直当到底的。”
“所以还是得佩服我爸妈,眼光好收养了你,品质好遗传给我,才有现在这么融洽和谐。”顾盼举起茶杯,笑吟吟道,“我觉得咱们应该庆贺一下。”
“有道理。”温竹也忍不住笑,拿起茶杯和她碰了一下。
放下杯子,温竹却突然间收敛了笑意,忽地把偏离的话题给拽了回来:“你说了这么多,想好要怎么回复我了吗?你去追求梦想,顾氏那边要怎么安排?你可别想着,让我给你当一辈子的大管家。”
啧,转移话题失败!顾盼无奈地悄悄撇嘴。
虽然温竹话中满满的嫌弃与不耐,她却不会傻到不分好歹,怎么会当真?她微微垂眸,遮住眼中的狡黠:“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休学?”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和温竹解释:“按照我们本来的打算,是等我毕业回国开始接手顾氏的。我要是像你希望的那样继续上学,等毕业再去做我想做的事,你不是要在顾氏待更长时间?我现在去追求梦想,等过个三四年回来接手顾氏,不是刚刚好?”
“这就是你先斩后奏直接跑回来的原因?”温竹神色莫名,喜怒难辨。他轻哼一声:“照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了?”
“谢就不用说了。”顾盼并不把温竹的冷脸放在心上,甚至还表现出十分宽容大度的模样。她笑得像是偷了鸡的小狐狸:“万一,就这三四年里,我把你追到手了,就不用再考虑回来继承家业的问题了。”
毫无预兆的一记直球,于温竹而言宛如石破天惊。这一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顾盼,左脸写着“惊”,右脸写着“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幸亏服务员及时出现,才打破了室内的尴尬。上完菜,服务员再次退了出去。顾盼却不会再给温竹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你都搬出去躲着我了,还用得着这么吃惊吗?”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看他刚才那样的反应,还是又那么点儿心酸。
温竹捏着筷子,半晌才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直接说到明面上。”
顾盼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轻声道:“其实,我之前想的是温水煮青蛙,先拖着你的。你搬出去的时候,我真的有点生气。”
“那为什么又改主意了?”温竹理智上很清楚自己不该追问下去,但一瞬间,却不由自主。话已出口,他也没感觉到懊悔,反而十分好奇顾盼的回答。
他感觉自己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他原本是害怕顾盼把话说明白的,为什么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反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纠结?
第10章
为什么改主意了?其实也不是真的改主意,只是换了一种貌似更加坦率其实本质不变的办法罢了。
顾盼心里如此想着,面上却分毫不露,反而做出些许强颜欢笑的模样:“大概是因为,成年人的事情,就该用更成熟的方式来解决,只有小孩子才会不依不饶的死缠烂打。”
死缠烂打是不能让人正视自己的心意的,只能让人厌倦,把人越推越远。
听懂了这言外之意,温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不知道第几次叹气,想了一想,斟酌着劝道:“你还小,和我处得久了,就觉得我好,等你走上社会,就知道其实有很多优秀的男人更值得你去喜欢。”
“不会的。”顾盼摇头笑着反驳,“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有人比你更好。”她心里最清楚,两辈子加起来,她也只看上他一个人而已。
如此目光灼灼,言语热切,让温竹心中蓦地一颤。他本能地避开她的眼神,余光却瞄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神伤,不由生出些苦涩意味来。
顾盼刚出生就没了父母,顾老爷子视她为掌上明珠,可到底公事繁忙,力有不逮。顾家对他视若己出,他也爱怜这个小妹妹,自觉地陪伴照顾她,把她一点一滴放在心上。十几年的情分,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又何尝忍心看她难过?
只是,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乐意想办法让她高兴,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他自己心里究竟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坎儿倒还是其次,关键问题还在于她。哪怕顾盼性格早熟,这个年纪又懂得多少?若真由着她一时的性子来,只怕她将来也会追悔莫及。
看着一脸黯然的小姑娘,他喉结微微滚动,面色不变,极力克制着心中的不忍,露出点儿自嘲的笑来:“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永远不永远的?还没见识过花花世界,就一门心思地往一棵歪脖树上吊,何必呢。”
顾盼狡黠地眨眨眼睛,轻声蛊惑:“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要么你先给我吊一下试试,也许吊过了,确认了真的是歪脖子树,我就能放下了呢?”
话音未落,温竹就被她这见缝就插针打蛇随棍上的做派给气笑了,满怀的忧愁为难瞬间全变成了无可奈何。他要是信了她,那就真脑子进水了。
他没好气地哼笑一声,强行切断了话题:“行了,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顾盼铩羽而归,低头吐了吐舌头,吃吃笑了两声,识趣地不再纠缠。
吃得差不多了,温竹才想起刚才还有最关键的东西没有问清楚:“我差点儿忘了问你,你休学以后究竟是想去干什么?”
这个倒是没什么可隐瞒的。顾盼抬头:“我想拍电影。”
拍电影?温竹不觉紧皱了眉,声音也提高一两分:“你要去做演员?想当明星?”
他不像一些老封建一样对这一行有非常深刻的偏见,把演员明星视作旧社会下九流的戏子,但演艺圈风气相对比较差也是事实。顾家的大小姐,顾氏集团的继承人,何苦去沾染那鱼龙混杂的地方?
“我说的是‘拍’电影,又不是‘演’电影,你急什么。我说的是‘导演’!”
顾盼特地在关键词上加了重音,温竹的脸色这才缓和几分。
演员和导演还是不一样的。用个不是十分恰当的例子来比喻,演艺圈中,投资人、影视公司才是落子下棋的,演员的自主性不高,只能算是任人摆弄的棋子,导演介于两者之间,虽然不能完全做主,但也开始跳出棋盘。
但,顾盼背靠顾氏,又怎么可能和普通导演一样?
只是,哪怕是演员,也是个技术活,更不用说专业性更强的导演了。哪怕深知顾盼不是冒冒失失的性子,他也不禁怀疑问道:“想做导演,这想法倒也勉勉强强,关键是,你行吗?这是个技术活儿,可不是脑子一热伸手就能上的。我不记得,你有学过相关的东西。”
“小看人了不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我还得什么事都毫不隐瞒地和你汇报个遍啊?”顾盼不高兴地撇撇嘴,眼中流露出几分威胁的意味。她保证,只要温竹敢回答一个“是”,她一定先给他汇报一下自己这三年多都是怎么日夜忧思辗转反侧的。
温竹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言外之意,险之又险地刹住了嘴,干笑两声:“听你这意思,还不是琢磨一两天了。”
“胆小鬼!”顾盼“呵呵”两声,低声嘀咕着使劲儿剜了他一眼。
温竹莫名气虚,抬手揉了揉隐约作痛的脑门:“既然你是早有准备,信心十足,我也拦不住你。我会安排人做好却前期调研,你呢也尽快拿点儿像样的东西出来。说起来,顾氏集团以前从未涉足过影视行业呢。”
这意思已经很明晰了,顾氏的大小姐想要做导演,顾氏集团就跟着涉足影视这个新领域,多开一家分公司。
“这个倒是不用这么着急,我觉得现在还不是入场的最佳时机,”顾盼稍加思索,“等我忙完这几天再和你说。”
温竹思量着看她,不置可否。
顾盼单手托腮,忽然间歪头一笑:“不过,大哥,你刚才说话的时候,还真是格外的潇洒帅气啊!”
她这语气,明显是揶揄,温竹听得满脸莫名其妙,她反而越发控制不住,笑得眼角含泪,全身无力,简直快要滑到桌子底下去。
温竹这种随口就要开一家公司的魄力固然格外有魅力,却架不住顾盼发散能力太强,脑子里忽然间就冒出一句“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这片鱼塘被你承包了”,再看温竹的时候,一瞬间眼前仿佛有无数个龇牙咧嘴的狗头在环绕。
温竹一看她古怪又促狭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没想什么好事。他什么也不问,无奈又无力地叹气,伸手把人扶起来,还得严防紧守着这坏心眼的丫头直往怀里钻。试探几次占不到什么便宜,顾盼才在温竹警告的眼神下满怀遗憾恋恋不舍地收了手。
结账出门,上车的工夫,温竹心里有点儿踟蹰。就这丫头的劲儿,任谁心里都得犯愁。然而没想到的是,不等他开口,顾盼抢先一步吩咐司机:“先回锦绣苑。”
温竹诧异地看着顾盼。顾盼哼笑一声,没好气道:“我都说了不会死缠烂打,搬都搬出来了,你不乐意,我还能把你绑回去啊?”
温竹哑然,一时无言以对,心里长松一口气之余,不知为何,又多了些许难言的怅然。
第11章
和温竹共进晚餐的第二天,她就拿着提前写好的项目书找他谈过了。一番深入探讨后,温竹才真正同意她成立影视工作室的想法。
知道她忙不过来,温竹干脆给她找了个特助。
除此之外,工作室的办公地点是最简单的,顾氏名下那么多写字楼,别说只是一层,就是一栋都腾得出来。
办公室内,敲击键盘的噼里啪啦声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慢。顾盼补上最后一个句号,缓缓地打上“剧终”两个字,慎重的备份保存后,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
从回国到现在,历时二十三天,这部长达三十八集的剧本总算是保质保量全部完成了。哪怕是提前做足了功课,早有腹稿大纲,这个速度也绝对够快,传出去能惊掉一众人的下巴。
抬起双臂用力舒展伸了个懒腰,来回拧一拧僵硬的脖子,肩膀和颈椎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她重重地靠回到椅背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全神贯注太久,乍一放松下来,就觉得有些头晕,饥饿感也随之而来。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给外面的助理,“小林,泡一杯咖啡,再叫点儿吃的东西,要快。”
“哦,好的。”小林愣了一下,才答应一声。
先点了一家外卖,然后她赶忙去泡咖啡,心里还有些纳闷儿:就她来的几天,知道自家工作室这位老板每天这时候都关着门写剧本,十分专注,怎么今天破了例?
一边心里琢磨,一边敲开门,她发现老板竟然一反常态地拄着胳膊闭目养神,心里越发好奇,却也不多问:“顾总,您的咖啡。”
看着咖啡旁边贴心地放了一小碟茶点,顾盼冲她点点头,问道:“穆特助那边还没有结束吗?结束以后让她来找我。”
“好的。”
吃了点东西,疲倦袭来,顾盼索性到里面的休息室躺一会儿。迷迷糊糊感觉没多久,就听见敲门声。
她起身醒醒神,回到办公桌前:“请进,坐吧。”
穆萧进来,在顾盼对面坐下。
穆萧本来是顾氏总部秘书处的,颇为干练,温竹征求了她的意见后,派她过来给顾盼做特助。工作室草创,相关事宜基本都是她在打理。
顾盼又让小林送了咖啡进来,才笑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忙着剧本的事情,当了甩手掌柜,辛苦你了。”